陶居然洗了澡换好衣服赶回去上晚自习,没上一会班主任就把他叫到走廊上。
陶敬国临时接到出差任务,需要陶居然去医院看护一会儿。陶居然的手机一直关机,陶敬国就打到了班主任手机上。班主任不大高兴:“现在这个时候学习才是最重要的,家里有事要让大人去解决……”他咂了下嘴,嘱咐道:“路上小心点,今天就休息吧——”
陶居然回教室收拾东西匆匆离开,靖如风拦住他:“去哪儿?”听他说完又道:“我陪你去。”
“不用不用,就几个小时,我自己可以的……不用麻烦你!”
靖如风也不废话,直接走到他前面:“我要逃课。”
陶居然呆呆地跟着他下楼,转头看到班主任两手抱臂立在教室门前,用一张黑沉沉的面孔注视着他们。
现在的学生真是……班主任叹了口气,回到教室巡视一圈,朝几个搞小动作的投去警告的眼神。沉吟了一会儿走上讲台清清嗓子:“快下课了,利用两分钟说个事啊!最近学生中间传出了一些不好的话,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或者传过?今天校领导听说了,给我们紧急开会说了这个事!这个事啊、非常严肃!事关学校风气——”
学生们面面相觑,后排几个活跃分子按捺不住交头接耳,不少人朝陶居然的座位隐晦投去一眼,脸上不乏调笑和看热闹的表情。
班主任把这些反应都看在眼里,他想起陶居然沉默的样子,也不能免俗地生出些不妥当的想法:他这个长相性格难怪会传出那么荒唐的谣言……他以前上学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一个文静的男同学,跟女同学玩得好,因此遭到了全班男生针对。他虽然没有参与,但如今回想起来多少也为当年的冷眼旁观而心虚。
他锐利的眼神扫过底下神色各异的学生,严厉道:“我不管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觉得好玩也好随口说说也好啊、从现在开始都给我打住,通通打住!年纪轻轻的嚼舌根!有意思吗?啊?学习不够紧张啊?联考成绩很满意是吧?一天天想些有的没的,多想想自己还有多少天高考!
我现在还没在我们班上听到过啊、要是让我发现谁搬弄是非那我可不留情了!在我这你们都知道啊、学习不好可以,态度不好不行!态度不好也就罢了,人品不好的趁早给我滚蛋!啊、现在就剩那么几个月,完全可以回家自己复习,不用来学校了!我不能让个别人坏了班上的风气,影响大家复习!话我放到这里,谁要再嚼舌根说闲话,其他同学可以来我这举报,我让他看看是别人的事有意思还是自己摊上事有意思!”
见大家都低头沉吟,他放缓语气,语重心长地说:“我跟你们说个大实话,高中三年的友谊是你人生中最牢固的!你们现在是同学,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你看看墙上挂的排行榜啊、你以为你们是竞争对手吗?你错了,你不是在和同班同学竞争,你是在和全国高三生抢那么些入学名额!你每天七点来晚上九点走,跟周围同学比跟爸妈待在一块的时间还长!一块儿吃苦一块儿抱怨相互鼓劲相互帮助,这是缘分!啊、以后都不会这么单纯了,真的!大学轻松吧自由吧,但是你跟你大学同学绝不可能有跟高中同学一样的感情,不信你们明年这个时候再把我这话翻出来琢磨琢磨,看我说的是不是?
同学们,要珍惜啊!一个班的同学要友爱,要互相维护!一个学校出来的啊、以后指不定这辈子都遇不上,你们都左右看看啊,这些人都是你青春的见证者!你们年轻,是非观还不成熟,但是从小大人都教育你要善良,要正义,这都是立身的根本。学习不好只说明你不适合应试教育,并不代表你这个人不行,你们也知道我从来不会小看成绩不好的同学!我什么时候因为你们考砸了骂过你们?但是,你要是人品不好那我是不会给你好脸色瞧的……”
他偏头一看,数学江老师正拿着三角板站在门口,赶紧总结一句:“总之啊不要搞霸凌那一套啊,我盯着你们!”
到医院时下起了雨,陶居然和靖如风跑到住院部,吴晓若就在门口等着,急急忙忙交待:“星星刚睡着,你赶紧上去看看他醒了没有,醒了就再哄他睡。我快的话两小时最多三小时就回来了……”
找到病房,陶星星还睡着。旁边病床是个十二三岁的女生,她好奇地打量过来,看清人后就缩回被子里遮住光头,任凭她妈妈怎么说都不肯再露出来。护士进来换药,拉起了她的床帘,女人温柔的声音漏了出来:“乖乖,怎么了?别闷着……”
陶居然拿陶星星的保温杯打了热水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又掖了掖被子,看他睡得熟便出来找靖如风。靖如风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递给他一瓶水,陶居然坐到他旁边,发现瓶盖已经被拧松了。
医院里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住院部长长的走道延伸到黑暗的拐角,地上蓝色的指示标指向洗手间,红色的指示标指向病房。护士站亮堂堂的,值班护士在那里忙碌,墙上电子钟的红字显示一分钟跳一次,时间慢得令人惊异。头顶的鼓风机持续发出声响,病房里传来机器微小的轰鸣声。
走廊的窗户开着,楼外白雾悬空雨声淅沥,整个城市在昏暗的雨夜里摇曳。寒气弥漫进来,陶居然坐在冰冷的排椅上瑟瑟发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靖如风走到窗前关上窗户,脱下外套卷成一团,蹲在陶居然跟前吸走他头发、衣服上的水珠,尽管雨渍已经完全洇进布料里了。
陶居然垂着眼不敢看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只能无措地咬咬嘴唇,控制心跳和呼吸。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仔细,男生身上那种火热的体温混合着雨水的气息自下而上将他环绕,医院森冷的环境也变得柔和起来。
他像被大猫带刺的舌头舔舐似的,两手不自然地抻开又握紧搁在膝头,脸上发烫。他想拒绝他的触碰、又想感谢他的关照,张了张嘴又闭上,只低头倾身一动不动地任他擦拭。
“回去记得洗头。”靖如风收好衣服,又坐回他身边。
“你冷不冷?”雨夜气温下降,走廊又没开空调,陶居然担心他会感冒。
“不冷,你呢?”
“我也不冷。”
“你在发抖。”
“我、我现在不抖了。”
“撒谎。”靖如风伸手盖在他冰冷的拳头上,像一团温柔的火。陶居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肌肤相触惊得一颤,修剪干净的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半边手臂跟着发麻。
“我不冷,我只是害怕——”
医院苍白的墙壁亮眼的灯光,人们压抑的情绪和对病痛的毫无抵抗都让他害怕。
陶居然深吸一口气:“我妈妈和姥姥都是在这里去世的……” 一个在三楼,一个在十一楼,通向黑暗的走廊、无尽延伸的感应灯、数不清的病房安静到窒息的空间,还有无能为力的漫长等待组成了他对死亡的全部印象。
那天深夜,妈妈已经完全失去意识,姥姥心似油煎,不断地恳求医生。她不肯相信,几天前还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那么多身患绝症缠绵病榻的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她正值壮年的女儿却要死?
陶居然什么都做不了,从妈妈进医院的那一天起他就像坠入了一个噩梦。他浑浑噩噩地跟着姥姥一遍遍找医生,医生们耐心解释,渐渐都模糊成同一副面孔:“病人送来得太晚了,已经肺部感染,打针也没效,我们也是回天乏术了……”
他扶着姥姥跑上跑下,电梯里控梯员睡在一张折叠小床上,整个人裹在白色的被褥里一动不动,无端让他感到恐惧。电梯厢四面散发着银色的光线,伴随着细微的声响移动,叮一声门开了——又是四面白墙,就这样不停地循环……好几次他都幻想门打开是通向天堂或地狱的,因为无论哪一边都好过在这中间挣扎。
他努力稳住声音,说到最后还是因为哽咽而变了调:“破伤风本来不难治的,如果一受伤就去打针根本不会有事。但是那段时间妈妈因为离婚的事焦头烂额,疏忽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她还以为只是普通感冒……”就像她疏忽了即使是性格绵软的男人也会有绝情的一面,当陶敬国对着小儿子满腔怜爱的时候,丝毫没有想起曾经也有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被他牵着手长大,在梧桐纷飞的南方一年年念着他。
弥留之际她只是痛苦地看看儿子,又哀求地看向母亲。母女两生死相望,俱都流不出眼泪了。青年丧夫老年丧女,自己罹患癌症时日无多,外孙又孤苦无依……姥姥何尝不是跟着死了一回。
陶居然回忆不起来那张白布把她整个盖起来之后的事,天塌了下来,世界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倒。后来姥姥也走了,他猛然清醒,发现自己站在世界边缘,绝望笼罩着他,悲伤陪伴着他。他还活着,离死亡如此之近。但是就像医生和其他人说的那样,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人过不去的,时间会带你过去。
他忍住哽咽:“我讨厌这里……”讨厌这些白晃晃的灯光,讨厌消毒水的味道,讨厌医生们不以为意的语气,讨厌护士们习以为常的态度,好像生老病死就像花坛里草木枯荣一样寻常。他们说,你人生的路还很长。一点希望都不肯给他。医院像死神一样对他宣判:以后你不再有亲人。不再有人爱你。就这样活着,直到有一天你也躺在这里,在寒冷中死去。
他仰着头想把眼泪憋回去,灯光霎时散开,融化了整个世界,在这混沌中,靖如风的面孔清晰无比,他拍拍他的后背,动作生疏地揽了一下他的肩膀:“没关系的,哭吧。我陪着你。”
他离得那样近,目光温柔得像雨夜里飘摇不灭的灯,照破一切黑暗与零落。被那双眼睛看着,陶居然再也克制不住,痛哭出声。
他弓着背,头抵在靖如风的肩上,让眼泪从空中落下,不弄脏他的衣服。
“我很想她、还有姥姥……我想她们,怎么办、怎么办……”
靖如风沉默着,眼泪在他手背上晕开,溽热了肺腑……怎么办?没办法呀。
风声渐小,雨声绵密,陶居然哭了一场,睫毛湿哒哒地粘在一块儿,他呆呆地往虚空中看了一会儿,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为了我,她不会那么坚持。他们的感情早就淡了,本来她会答应离婚,然后我们继续过我们的日子。她不会那么累,也不会拖到治不好,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他喃喃道:“本来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都是我害的……如果只是感冒多好,如果早点发现多好……”
靖如风伸手勾去他脸上的泪水,碰了碰他冰冷的脸颊:“跟你没有关系,不要苛责自己。”
“不,就是跟我有关!”陶居然抓着他的手:“我跟她说我不要爸爸只要她,可我心里还是期待他们能和好,她知道的、她什么都知道!她不离婚,她想让我有个完整的家!都是为了我……她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我!如果不是我那么蠢的妄想,她根本不会坚持,她不想我跟她一样没有爸爸……可是你知道吗?我更不想没有妈妈!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别这么想,”靖如风看着他红肿的眼睛:“无论你跟她说了什么,无论你心中抱有怎样的期待,都不会影响她的判断。这是她的婚姻,她有权自己做决定。而你该做的就是信任她、支持她,尊重她的决定。“
他的目光那么坚定,传递出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父母的问题就是父母的问题,如果他们都没有办法解决,那其他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不要把这些揽在自己身上,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陶居然眨眨眼,视线反而更加模糊,他别过脸朝向黑乎乎的窗户。同样的一个秋天的雨夜,他犹犹豫豫地走到祝慕贞跟前,鼓足勇气劝她:“妈妈,要不你跟爸爸离婚吧……”
祝慕贞拉他坐到沙发上,并不感到意外:“你希望爸爸妈妈离婚?前段时间你不是还问他中秋节回不回来吗?我以为你想他了。”
陶居然垂下眼睛:“我只是太久没见到他了。上周他来学校找我,他的样子变了,跟我记忆中的不一样了。我觉得我以后都不会再想他了……”
祝慕贞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人总是会变的,北方的天气比我们这儿凌厉得多,他只是变老了,而你长大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你爸爸。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我们经常去河边散步,我和他一人拉一只你的小手在河滩上慢悠悠地走……你呢一会儿要踢石头一会儿追白鹭,还要宝塔型的棉花糖,你还记得吗?当然,你最喜欢拉着我们的手荡秋千,一边荡一遍唱歌……那时的夕阳真好,当时我就想,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求,只求老天爷让你永远都这么开心、幸福。”
陶居然抱着她的腰:“我很幸福,有你和姥姥在我就是最最幸福的人。妈妈,你真的不打算离婚吗?其实我们三个已经过得很好了,我们都不需要他。”
“别的孩子都不希望父母分开,你这个小傻瓜倒跟别人不一样……”
“我不傻,我已经长大了……我只是想要你开心,我知道你们已经没有感情了。”
“有你在我哪天不开心呢?你就是我的开心果!好啦,大人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学习这么累你已经很辛苦了。我和你爸爸会好好解决我们的问题,他已经回来了,将来我们有很多时间去考虑我们的感情。”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丈夫已经有了另一个家,她还想要再努力一把。
“可是他想跟你离婚啊妈妈……“陶居然想起白天齐凉州的那个比喻,问:”如果苹果被别人咬了一口你还会吃吗?”
“那要看谁咬的?”祝慕贞笑着说:”如果是你咬的我一定会吃,不过我知道你最不喜欢苹果。嗯,一定酸掉牙哈哈……“
后来陶居然回忆起来,其实她对爸爸的感情早在数年的等待中消磨殆尽了,她只是始终坚持着对家庭的那份责任。她想让他有个完整的家,因为她爱他,想要给他最好的一切……这是一个母亲的决定。
秋雨泠泠夜色凄凄,这也是她喜欢的天气,她会守在他的床边直到他入睡。她还喜欢月亮,喜欢在窗前教他读一首婉约诗,她喜欢练字,写得一笔娟秀的簪花小楷……
“我想她,好想她……”陶居然喃喃着:“她临走前让我不要怨他,可姥姥却恨他。我不该怨他,他也疼过我,他也不想这一切发生……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个普通人,一个会因为私心而懦弱,又因为懦弱而愧疚的普通人。他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只是没有选我……”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希望他对我再坏一点,如果不能对我好那就再坏一点,让我有理由去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我觉得我是个糟糕的人……”
靖如风听着他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叹息飘在半空:“说吧,说出来——”
陶居然泣不成声:“他、他不是个好爸爸,不是个好丈夫……他对不起妈妈……”
“有情绪就发泄出来,不要总是责怪自己。你可以有怨怼,每个人都可以,哪怕他是你爸爸。如果完全不怪他,你又怎么对得起你的妈妈和姥姥呢……”
陶居然被他搂在怀里,哭得昏昏沉沉,把堆积了许久的情绪全部宣泄出来,心头的阴霾终于豁了个口子,微弱的阳光照进来。
直到哭累了,他长长地抒了口气,看向身边的人。
“还哭么?喝点水补补吧。“他语气里带点调笑的意思,却是一本正经的表情。
陶居然揩去眼泪,有些难为情地弯了弯嘴角。
“饿不饿,我去买点吃的?”
“不饿,你饿吗?想吃什么?我去买吧。”
“我去,你在这等着。”
陶居然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拐角。
为什么陪我来医院?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好到……让我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