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客厅内,裴旭整个人蜷缩在地,小臂搭在桌面不断扫动,却怎么也够不到那只近在咫尺的杯子。
他脚边是被碰翻的大型水壶,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气流在堵塞处艰难地徘徊。裴旭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一个没有吞咽能力的人,吃固体食物总会面临着堵塞食道的危险。
十年来他几乎日日都以吃流食饱腹,无论再美味的佳肴,都会被一并送进那台冰冷的榨汁机中。就连偶尔点的粥类外卖也只能将那些固体食物过滤出来才勉强入喉。
所以,裴旭讨厌进食。尤其是在前半生尝过不少美味后,后半生再面对那些流体浆糊就更加感到生理厌恶。
可今天不同,他实在太饿了。正巧碰上榨汁机报废,时间太晚常点的粥铺又没人接单,鬼使神差的,他抱着侥幸心理打开了桑离送来的那袋粽子糖。
拨开外包装,用刀身碾成渣碎后再慢慢送入口。
十年以来他也并不是没有尝试过吃固体食物,只不过以失败居多,每次都要做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然而这次,没有例外的,他又失败了。
诺大的房间只有电脑屏幕亮着,上头播放着一局未尽的游戏,与其相连的耳机里时不时传来阵阵杂音,像在急切地呼喊某人。
裴旭嘴巴大张着,却只能发出一阵微弱的“咯咯”声。
门外,桑离脚步悬虚,想直接喊话问他有没有事儿,又感觉大半夜来敲一个男人的门不太好。
于是,她鼓起勇气轻轻扣了两下门板,道:“哥,你那儿有锅吗?”
好样的,大半夜来问一个连话都没有说过的邻居有没有锅,这跟问幼儿园同学借钱有什么区别?
桑离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手机短信突然弹出一条消息。
前几天那张放在他门口的纸条上,她除了留下自己的微信号码,还很贴心地附上了手机号。
总感觉这种人不会轻易地让出自己的好友位。
所以现在,这位“鬼”邻居选择直接给她发短信。
桑离打开手机,看到屏幕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滚”字时,二话不说立刻转身走回了自己房间。
门内,裴旭单手端着水杯,扫向手机屏幕的眼神不带一丝温度。
他望着地面上零件散落一地的水壶,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打开灯,双膝跪地开始收拾起来。
“裴钱货人呢?!不想打了好歹说一声啊!”
耳机那边的人愈发暴躁,直到裴旭掐断了电脑。
……
初来乍到,桑离原先以为可能沪都就是这样,大城市熙熙攘攘,没有这么浓的人情味,邻里之间隔着的墙看不见摸不着却比银河都宽,医院里每个人都按部就班,除了工作往来之外不会有一句废话。可尽管如此,当她到楼下叔叔的摊位上买早饭时,下班回家跟公寓门口的保安大爷打招呼时,把配好的药膏交到沪上阿婆的手里时,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却也令她无法忽视。
她在熟悉这个城市的同时,这个城市也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她。
某一天下班回家,桑离刚走到公寓门口,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玻璃门前与外卖小哥争论着什么。
但从远处来看,与其说是争论,不如说是外卖小哥在一个人唱独角戏。
小蓝人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反观裴旭头也不抬的打字,以几秒几秒的频率将手机举到外卖小哥面前。
桑离放慢了脚步,现在这个距离不足以让两人注意到她,却又能听个真切。
“大姐都跟你说了拿错了,送错了!赔钱?人家不要啊!”外卖小哥脸涨得通红,脖颈经脉贲张,情绪激动:“他说额外出钱让我去给他搞台榨汁机,这么晚了我上哪儿整去?”
裴旭还是一如既往地戴着黑口罩,眼底神色复杂,白色外套的衣摆被风吹得不停摇曳。
“不是电话给他没用,人是个哑巴你跟他怎么讲?”
外卖员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裴旭原本深邃清冷的眼眸里骤然泛起一丝涟漪。那对英挺眉毛不易察觉地轻挑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情绪波动,只是旁人的错觉。
桑离心中一惊,怪不得自己两次找上门对方都一言不发,也难怪阿婆说1302住了个鬼,这下全都解释的通了。
她隔壁住着的邻居先生,是个哑巴。
裴旭低头揉了揉眉心,在手机上打了一连串文字刚想举起,不料远处一道女声闯过来,打断了他的动作。
“哥,别激动别激动。”
桑离陪着笑,好声好气地加入对弈。
本来长得就不差,加上少女笑得眉眼弯弯,一张嘴从人情事故讲到底层艰辛,硬生生把怒火中烧的外卖小哥给唠感动了。
裴旭几年来甚少出门,所以在见到如此能说会道的同龄人时,不免感到讶异。
三两句打发走了外卖小哥后,桑离领着裴旭来到1301门口。
为防止他逃跑,桑离甚至加快了动作。
几分钟后,她抱着一个比脑袋大半圈的方盒子回到裴旭面前。上头印了张榨汁机的图案,是跟她本人很衬的青绿色。
“给,我不久前参加酥州公司的团建抽奖抽到的。全新未拆哦,反正我不喝鲜果汁,要喝肯定就直接点外卖。把它带来也是我妈自作主张,我用不上,正好,送你了。”桑离边说边将盒子递了出去。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要用榨汁机干嘛,难道单纯喜欢喝果汁?但为了表示友好,桑离还是愿意把它送出去。反正不要钱。
裴旭神色微动,本来他就因为榨汁机损坏吃了很多天的外卖了,网购送货也需要时间。虽说无论什么东西都尝不出味道,但粥类物体滑入喉中的感觉肯定比不上浆糊来的顺滑。
思索再三,他还是伸出手,轻轻接过了盒子。
桑离果断掏出手机,对着裴旭摇了摇:“所以,要加个联系方式吗?邻居先生。”
后者抱着榨汁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二天出门上班时,桑离发现,自己家门口多了一小沓用信封包着的现金。
隔壁的1302还是一如往常,寂静无声。
这明显是不想欠人情又懒得跟她扯上关系。桑离轻叹一声,拿走了信封。既然对方无意相识,她就不能再死缠烂打,这本该是每个人都懂的道理,她却是来了沪都才算真正学会。
医院的工作并不轻松,特别是桑离这种新调来的员工,除了做好手术助理的本职工作外,还得帮着上级或者资历老的员工处理杂务。
加上自从她给沪上阿婆配完药后,医生的身份就在邻里间传开了。几天下来,不少阿公阿婆全来找她自助拿药,尽管桑离拒绝了大部分不合流程的,但还是避免不了被逼着拓展了业务。
某日桑离正要将前辈的药单送去护士长那儿,不想经过医院大堂时,顿感一阵恍惚,就这么被熙攘的人群挤得重心不稳向地摔去。
一只细胳膊及时捞住了她,桑离抬头,面前的人身形高挑,淡妆浓抹,一头盘发利落生姿。
她下意识唤出声:“霈霈?”
“桑离!?”看到桑离的下一秒,姜霈惊呼出声。
女人身上散发的花果香,将桑离的记忆拉回了从前,姜霈跟她算是正宗的青梅关系,父母相识地早,又是同僚,姜霈的母亲跟她父亲都在和平医院工作,常常一年才回一趟酥州。两家多年来一直互相帮衬,直到桑家发生了一些变故,才无法控制地渐行渐远。
至于那些不好的回忆,桑离不愿多想。
姜霈将她扶稳,有些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分部医院有一个晋升的机会,我就过来了。”桑离笑道,“你不是之前就调到亚港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额,上级调动嘛,我们这些小员工也只能听安排喽。”姜霈神情无奈,只见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随即挥挥手: “好了先不说了,我领导找我有点事,先走了哈!”说罢便三步并两步地快步离开。桑离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她总感觉姜霈神色好像有些奇怪,不明真相的桑离觉得大概是自己熬夜出了幻觉。
这就以致于在她回到家发现灯打不开时依然觉得是自己没睡觉的缘故。
直到桑离查觉到手机充不上电,这才不得不拨通了物业的电话。幸好维修师傅是个高效的,没几分钟就上门检修了。
这楼有些年头,电路年久失修遇尔会接触不良,都是正常现象,十五分钟后,给屋子重新通上电的物业师傅一边整理工具,一边安慰桑离,小姑娘独居不要害怕,有什么事儿第一时间给物业打电话,实在不行就去邻居家躲躲也成。
望着物业师傅离开的背影,桑离不禁想到,算起来她有一阵子没跟那位“鬼”邻居打照面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了吧。
“叮——”
在物业师傅踏出门框的最后一秒,桌上的手机几乎掐着点传来响动。
桑离看向屏幕,是一条方才发来的短信。
发件人一栏显示着:【邻居先生】。
这是上次接收到裴旭的【滚】后,桑离特地给他的号码备注的。
【能跟师傅说一下,让他过来一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