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卢燕济在下楼时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腰部受了伤,瘫在床上,衣食住行全靠人照料,邹广那会儿刚跟白双结婚,提出要留在明园照顾他,被他提着棍子赶了,而施辽在学校里对明园的事一无所知,最后还是杜兰主动留了下来。
这一留就再也没搬走。
杜姨重情重义,但是侍候卢公到这个份儿上,卢公不会感觉不到,但施辽一直以来,都没大看明白卢公的意思。
她返校后在学校想了很久,决定下次回明园要好好跟卢公说说,点化点化他,别让他因为拉不下面子,错付了杜姨的深情厚谊。
没想到这回还没踏进明园的门,就看见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两个“挑花绷”的小孩儿,卢燕济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膝头摊着书,眉目和蔼地看着两位小孩儿。
她一进去,放下行李,温温热热唤了声:“师公。”
卢燕济讶然抬头,“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杜兰听见响动,从厨房探出头来,笑着道:“阿聊回来了。”
“嗯杜姨,回来了,你做好吃的呢?”
“是呀,”杜兰放下手中择的菜,轻促地走出来,把两位男孩儿招呼起来。两位双生的男孩儿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施辽笑问:
“这就是郝歆郝毅?”
杜姨的第一任丈夫在这对男孩儿还没出世就去世了,当时杜姨大着肚子,带着一个已经十二岁的男孩儿,生活艰难得过不下去,那会儿还是赵归华接济了她,帮她招工,替她照看大儿子。
一转眼十年过去。
郝歆郝毅白白净净的,看见施辽立马礼貌地站起来,怯生生唤:“阿聊姐姐好。”
施辽能看出来他们也有些局促,于是从包里翻出来两个糖果递过去,拍拍他们的头,“你们好呀,继续玩儿吧。”
“师公,我先进去放个行李。”
“哎。”
她的卧房一如既往地干净,杜兰几乎每天都进来洒扫,但绝对不会碰她的东西。施辽放了行李,要出去的时候却看见杜兰揽着两位小男孩儿的头,压声嘱咐:
“这个位子是姐姐的位子,你们以后都不要坐,知不知道?姐姐回家发现自己的位子被别人坐了,多伤心?听明白没?”
两个小男孩点头。
她心头一沉,走出院子。
“这明园总算热闹多啦,师公。”
卢燕济从前很少下楼,遑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现在居然能安静地坐在这里,和两位小孩儿作伴,施辽觉得无比欣慰。
“是不是呀,郝歆郝毅,以后你们就可劲儿在院子里玩,不要怕吵到这个老古董,姐姐我当年也是特别闹腾的。”
杜兰在厨房听见,知道施辽这是在替两位小孩儿开解,心头一暖,朝外面回应:“姐姐当初可不爱闹腾,就爱看书,你们要是有姐姐半分聪明呀,我都知足了。”
她等了半天却没听见外面回应,探出头一看,施辽带着两位小孩进了库房,寻觅半天,拿着当时邹广怕被母亲责怪所以藏在明园的滚铁环出来了。
她听见施辽道:“去梅花弄那边滚,那儿路宽,路平,去吧。”
两个小男孩儿欢欢喜喜跑出门了。
施辽送走两位小孩,一抬头,看见杜兰快速避开了视线,继续在灶台忙活,好像还偷偷抹了一下眼泪。
施辽笑笑,看来不消她劝,卢燕济和杜兰的关系应该已经彻底挑明了,否则杜兰不会接孩子过来。
她坐在石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卢燕济聊天。
“阿聊,你们是不是有一个要去外国学习的机会?”
施辽剥着核桃的手顿了一下,看他一眼,“吴老师跟您说了?”
卢燕济没说话,她风轻云淡,剥核桃的动作不停,“就六个月,不够来回坐船折腾的,况且明年要临床实习了,耽误不起的。”
卢燕济道:“你许叔叔,你还记得吗?”
......梁领言的姨夫?
“记得。”
“他的小儿子,净秋,就在美国读大学,好几年没回来了,家里总是放心不下。我问过你许叔叔,他说想拜托你去见见净秋,给家里报个平安,至于钱的问题,他垫付,以后我们慢慢还。”
施辽在找理由婉拒:“美国那么大...”
“你要去的是纽约,他的学校也在纽约,有什么远的?你就去,听我的。”
“师公...”
他看她一眼,知道她的顾虑,“我晓得,对你许叔叔而言,出这些钱就跟洒水一般轻松,但对我们不一样,我们可能要还一辈子,但是你莫要担心,我还活着呢,轮不到你砸锅卖铁还债,你就好好上你的学。”
“那哪能呢,我以后要是能进协和这种大医院,赚得也多呢。”施辽俏皮道,她心里到底是想去的,现在也有些动摇了,既然唯一的顾虑被解决,何不去一趟增进见识呢?
“就是,那你还担心什么?”卢燕济反问,表情虽然是冷的,但是施辽知道这是他故意做出来的样子,为的就是不让她看出他一丝一毫的动摇。
“况且你又扬言不嫁人,我连一笔嫁妆费都省了...”
“师公!”
......
一旦敲定要去,整个明园都忙活起来,施辽回到学校办手续,这几天又借住在邹广家里。
他们这是新起的店,才刚刚积攒了一波主顾,却因为这几日日本人频频骚扰而又变得门可罗雀,白双为了应付流氓只好夜夜杀鱼,也消瘦了许多,他这厢正郁闷着,听到施辽能去美国求学,心头的阴云才总算淡了一些。
不过施辽问起他在捕房里过得怎么样时,他依旧只是笑着说:“好得很,刘春强那小子精明,居然挑了箩筐在狱里卖茶叶蛋和八宝饭,我和他交情好,不花钱,白嗑了一夜瓜子吃了一夜小食,滋润着呢。”
施辽看着他眼下的乌青,知道他是报喜不报忧罢了。
“不说我,你这回要出国,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吗?咱们也没出过远门,不知道该给你准备些什么,吃的?几身体面的衣裳该做...”
施辽笑应:“不用你操心,我们老师都跟我嘱咐了,况且这回许先生认识的人也会和我一同去呀。”
“他的什么人去?你说个名字,我好记下。”
“黄志祖,好像是许家大公子的同僚。”施辽道。
邹广郑重地扯下一张纸写,“许家两个儿子如今都在美国呢?”
“应该吧。”施辽只知道许家大儿子许连柳是个有名的律师。
“黄志祖哪里人?多少岁,家里做什么的?”
“...不知道。”
邹广搁笔看她:“你们老师再嘱咐我们也放心不下,你出这么远的门,还是跟五个男孩,去的还是人生地不熟的外国,万一到时候有人欺负你怎么办?你的性子又肯定不跟家里报忧。”
“双姐,你看阿广哥又开始唠叨了...”
“叫嫂子,跟你说了多少遍了...”
白双笑着睨她一眼,倒也很实诚地捂了下邹广的嘴,“也不能怪他担心,毕竟这也算是一桩冒险事,你看你师公虽然一个字不说,其实也还是担心着呢。”
邹广也瞪她一眼,“对呀,我担心你你还怪我。”
施辽颇顽劣地看了他一眼,“多谢了,姐夫——”
果不其然这句“姐夫”又给邹广噎得够呛,他知道自己说不过施辽,起身不知道找什么东西去了,过了一会儿从里间出来,看见庄屏居然来了店里,抱着白双的胳膊亲亲热热地撒娇:“姐,我要吃香菇鲜肉馅的,放半碗香菜的那种。”
一看见邹广,她故作惊奇状,其实就是嘴欠,“呦,老板夫也在。”
邹广摊开手上的地图,直接忽略她,跟白双道:“今儿没有香菜了,别给她放。”
庄屏倒也不理他,“你手里拿个地图做什么,突然开始好学了?”
“没有,我找找看阿聊到哪儿上学去。”
庄屏这回没话说,也凑过去看,只有两件事能让她和邹广平心静气地相处,一是看戏,二就是施辽的事。
“这儿呢,那是欧洲,这儿才是美洲...”
邹广突然想起来,“张先生在哪里来着?欧洲?”
庄屏一时也想不起来张默冲去的那个国家叫什么,于是问施辽:“阿聊,张默冲去的是哪里?”
施辽刚站在门外和吴老师派过来的一名一起出国的男同学讲话,沟通办手续的事情,刚说完,就听见庄屏问她。
她走进去,径直去喝水,平道:“比利时。”
庄屏为此还特地看她一眼,只见她神色平常,谈起那个人语气一点儿波动也没有,倒也有些奇怪。
她记得问过施辽那张照片送了没,她说送了,庄屏以为两个人的关系有进展,结果后来又一问,才知道两个人两年间只通过两回信。
她虽然好奇,但更多的是担心,但施辽不多说,她也不会多问。
“噢,隔着海呢,那挺远。”邹广在地图上辨道。
张默冲是指望不上,“也不知道许净秋那小子靠不靠得住...”
“没事,我们阿聊也不靠他,一个人肯定行,此次出门就要是历练的不是?”庄屏笑着,顺便摸一把施辽的腰。
“不过阿聊,一个人出门也总要小心,虽然阿广是个掏大粪的——话里捡不出一句好听的,但他的担心也有道理。”
“庄家阿屏,你说谁掏大粪的?”邹广忽然急眼了。
“你怎么不分好赖话?我这是向着你说话的呀。”
“哪有你这么向着人的?你对那个洋小子也是这么说话的?”
庄屏气哼了一声:“我就是这么说话的,我跟谁都这么说话,跟他有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她还等着邹广继续反击呢,却看见他忽然跟被冻住了一样,呆看着她,脸上既不可思议,也带有几分气愤,最后还有点儿犹豫:
“...难道他是因为你这么跟他说话才不娶你?”
庄屏原地傻了,看邹广的表情,他问这话居然是认真的,好像真的在替她不平。她又气又笑:“邹家阿广,你也是结了婚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不是吗?那是因为什么?”
“好笑,谁跟你说我和他是那种关系了?”
“难道不是?一起吃饭散步看电影都不是?那那个外国人也太不着调了吧?还是说你们新式人都是这个态度...”邹广反问,庄屏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忽然又清醒了,这会儿是在装傻充愣地反讽她呢。
“...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