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跟我回去!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去!”
民国二十二年的上海,南市南阳桥康悌路底的一条巷子里,一个穿着一身灰衣灰裤的姑娘正死死扯住一位中年男子,气急败坏道。
阿聊刚买完东西回来,听见这声音耳熟,赶紧钻进人群去看,原来是庄屏正拖着她爹,死活不让他走。
“怎么了。”阿聊问。
庄屏气不打一处来:“他说这里有人卖‘戒烟药’,一吃立马就能去烟瘾,我不信有药这么灵,不让他来,谁知道一个没看住,他就偷溜出来了。”
仔细一看那店门口排队的人,果然都是些面色枯黄,行为萎靡的人,叫人怀疑这些人都是半条命没了的烟鬼。
瘾君子这么积极地跑来买戒烟药,这其中一定有诈。
庄屏道:“说是戒烟药,怕只是掺了点什么的大麻,一样的东西罢了,我回头定要去举报!”
庄五被女儿撞见,本来还有些心虚,围观的人一多,再加上烟瘾作祟,反而被激怒了,死活都要去买,奈何是烟鬼的身子,根本拗不过女儿,干脆满口胡骂:
“贱蹄子,你在外头买男人,不叫你老子吸一口潇洒潇洒?”
他边说着,竟也控制不住自己,泗涕横流。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指指点点:
“可怜的姑娘,打小没了娘,如今这般的好年纪还要被泼皮爹拖累!”
“这姑娘再好,也不该在人前这样对她爹,她爹一把年纪!临死被女儿害得丢尽了脸!”
“当街扭打,成什么样子!庄五的女儿这下更嫁不出去了!”
阿聊长这么大没怎么大声说过话,这会儿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听见这些话浑身直发抖,想也没想便喊:
“你!你们!庄五是个什么人大家都清楚!庄家女儿要是出嫁了撒手不管就是不孝,管了又要被人骂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事没落到你们头上你们自然轻松,口、口下留德呀!”
庄屏从来不在外人跟前落眼泪,也不打算跟她爹服软,听了阿聊的话却忍不住了,求她爹:“我不要脸,成,你别害阿聊也遭人骂呀,就跟我回去吧,行不行?”
庄五哪听得进去,气急败坏,巴掌一下一下地掴下来,庄屏生生忍着,阿聊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了,顾不上擦,立即跑到隔壁肉店借了根绳子,这回跑回来,她把绳子一丢,也不知道拿来的力气,一个猛子上去从后面抱住庄五,死死拉着喊:
“绑了他!绑了他!”
庄屏反应过来,立即捡起绳子捆手,庄五烟瘾上来了,浑身燃起一股牛劲,阿聊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能制住一个瘾犯了的人,庄屏看着,顿时就哭了。
这时忽然人群中有人喊:“警察来咯!”
阿聊一听,急了:“庄屏你快走!快走!我能行,我一定把庄伯送回去!”
庄五今天这样闹,明天一定会传到庄屏学校领导的耳朵里,她正在转正的关键时期里,又是未婚的女人,要是让领导知道她爹是个烟鬼,她转正无望,说不定工作也要丢。
“说什么呢,要回一起回。”
阿聊急得心里直冒火,她知道庄屏一定不走,只好够着去看那边,确实有几个黑衣服的巡警要往来走,却被一个灰长衫的男子拦住了。
再一晃,那个男子引着巡警换了方向,进店去了。
是个明理的人,知道哪里才真的需要调查,阿聊在心里谢谢他,只是没看清他的脸。
折腾半天,庄五手被捆住,自知挣扎无望了,忽然也有了羞耻之心,觉得自己当街犯瘾丢人,呜呜地哭起来了,跟着庄屏走了。
回去把庄五松下,庄屏送阿聊回卢家,路上,庄屏心疼她,问:“胳膊疼不疼?”
阿聊头发乱糟糟的,只知道傻笑:“不呀。”
“少骗人,我爹力气多大,至今每顿还吃两碗饭呢。”
“真没有,”阿聊认真地看着她,偏头想,“我小时候住在二楼,那会儿经常水压上不去,我就一桶水一桶水得提,厉害着呢。”
庄屏斟酌了一下,还是问:“在杨家?”
“嗯嗯。”
关于阿聊的身世庄屏其实知道的不多,只清楚她从小就被自己的亲娘送了人,至于后来为什么又离开天津杨家又到了上海,她不清楚,也不敢问,怕问到伤心事。
“以后阿敛要是没空,我替她看庄伯吧?”
阿敛是庄屏的妹妹庄敛,庄屏在周日一向是要留在学校加班的,所以阿聊猜今天可能原本是阿敛在家看,但她马上要考大学,要用功读书,可能时间顾不上,所以这样提议。
哪知庄屏哼了一声:“全天下就她一个人念书?你没事忙啊?要说失责也是我们几个姐姐失责,我们阿聊这么聪明,字写得这么好,念起书来一定比我们都厉害。”
“对了,你上学的事情怎么样了,卢公同意了没?”
阿聊轻轻摇头,笑说:“还没同他说呢”。
卢公乃卢燕济,是上海有名的古文学家,庄屏心里清楚,阿聊是寄养在卢燕济这里的人,卢燕济又一向瞧不上什么“新文化运动”,自叹晚景悲凉,一身国学后继无人,见阿聊聪明,打心底里喜欢她,于是动了心思,想把她留在身边自己教导。
但阿聊似乎不想仅仅这样。
庄屏拍拍阿聊:“你也别在意,我爹当初还不同意我们几个读书呢,你看他给我们四姊妹起的名字:静、凝、屏、敛,就差把恭淑娴良四个字刻在我们脸上了,可我们还不是都抛头露面的,活得好着呢。”
远远还没进家门,巷底一户人家里跑出来一位穿着黄白坎肩的活计,一阵风一样跑到她俩跟前。
来人叫邹广,是在卢燕济家里帮工的活计:
“哎呦姑奶奶,没伤着吧啊?我听见巷口有人说两个姑娘把人绑了,猜都猜到是你俩!”
庄屏白了他一眼,阿聊被他左看右看,有点害羞,扬扬手中的布袋,小声道:“我好着呢,就是买来的鱼估计颠坏了。”
卢燕济十分好鱼,他早些年写文章得罪了慈禧进了大狱,两年牢饭把他的牙齿和胃都糟蹋坏了,因此到了晚年颇爱一些绵软腐烂的东西,又是在海边长大的,对鱼肉的痴迷简直到了餐餐必须见鱼的程度。
“你人没事就行,鱼都不要紧。”
一进院子,抬头向二楼阳台望去,那把卢燕济常坐的太师椅上没人,阿聊心里暗暗放心,估计卢燕济午睡还没醒呢。
她照常坐在院子中间的石凳上,随手翻开出门前就摊开的书,不一会儿邹广把鱼拿进去处理完出来,看见她膝头、手边都是摊开的书,手里还握着笔,一起身一定要牵连一片,他于是道:“还是我来挑鱼刺吧?
“你挑的鱼师公瞧不上。”
邹广也不恼,嘿嘿一笑:“我的心若是有你的一半巧,今天坐在这里校书的就不是你了。我就是看你辛苦罢了,师公平生最爱吃鱼,你却死活见不得鱼肉,还次次都要帮他挑鱼刺。”
阿聊见不得鱼肉是因为小时候吃伤了,那时候她父亲刚离世,她母亲独身拉扯着五个孩子,她是最大的那个女孩儿,在嗷嗷待哺的年纪,她每天吃的最多的却是一种从日本运来的鱼干。这种鱼除了便宜以外毫无口感可言,她当做主食一直吃到七岁,直到她母亲将她送人。
从那以后,她甚至连海边都不大愿意去了。
邹广家离得不远,他原本是卢燕济的学生,从小在卢家私塾念书,两年前卢燕济妻子去世,卢燕济心境沉寂关了私塾,邹广也退了学,但因为他从小就跟卢燕济亲,于是这两年来也时不时来卢宅帮忙,替卢燕济跑腿,一来二去的也和阿聊熟了。
他才去劈完柴火就又去替阿聊搬书,边搬边道:“西房窗前栽了竹,光照不进去,你整日坐在里面对眼睛不好,像这样多出来晒日头才好,你也别嫌麻烦,我以后日日都帮你搬。”
“好,谢谢阿广。”
“你这姑娘,说了多少次了,叫阿广哥,我比你年长!”
二楼阳台的木窗咯吱响了,卢燕济走出来,躺在那把太师椅上,背对着底下的院子吸烟,不一会儿,椅背前飘出若隐若现的白雾,他嗓子有些哑:“阿聊!”
“哎。”阿聊应了一声,依旧坐着挑刺没动。
灶房里帮灶的厨娘杜兰用胳膊肘戳她:“你卢公叫呢!”
阿聊冷不丁道:“叫阿聊是无非几种:要饭,倒痰盂,扫烟榻。叫阿广也无非几种:跑腿,扫地,搬椅子。”
“这个时候叫我,准是饿了。”
杜兰笑着嗔她:“你这小囡,不说话就不说话,一说话就夹枪带棍,我邻居王裁缝说她们打北方来的人都是直性子,从你这里我算是领教了。”
这时忽然有人打门,邹广和阿聊不由得相视一眼,心里都警觉起来:难不成那个姓霍的又来了?
霍因家里开香烟公司的,当初为了求卢燕济的一笔字,专门投其所好送了好些名贵烟,那会儿卢燕济虽然没收烟,但霍因屡屡登门,两个人一来二去的也算是结识了。
最近则不同,日本人的魔爪在东北越张越大,自五四以来中国人抵制日货的运动又如火如荼地进行了,群众纷纷自发抵制日货,上海的各日商眼看生意要黄,有弃货不卖的,有自认倒霉的,也有像霍因这样想歪招的。
原来是卢燕济的篆书乃上海一绝,懂行的人多来求字,霍因为把手里这批日本烟卖出去,于是来找卢公在烟盒上题字。卢公晚年无官职在身,别无收入,唯有卖字为生。
卢公本人更是对钱财不屑一顾,自妻郭氏亡后,因为不善理财,入不敷出是常有的事。
不过钱再难挣,霍因这种人阿聊是绝对不帮的。
她起身朝外走,顺手抄起一只笤帚,邹广也飞跑进厨房端出一壶热水,把阿聊护在后面,待看清来人,邹广松了口气,打手势示意阿聊放下笤帚,“您是?”
刚好杜兰透过门缝看清人脸,惊喜道:“默冲?”
门外的男子笑笑:“杜姨。”
他朝内看了一圈,朝阿聊微颔首示意,看清她和邹广一人手上一件利器,还微微笑了。
杜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默冲比起她上一次见到时高了,瘦了,也黑了不少,经年的野外工作在他身上留下一股说不上来的生野气质,但他眉眼间又是平顺带笑的,穿着灰色长衫背着包袱往门口一站,看得杜兰一愣,随机转身唤卢燕济:
“卢公!默冲回来了!”
阿聊是女主的小名,目前这么叫是有原因的,(不是不用心起),后面会改。
以及可能男主前期的出场比较少,是因为比起爱情故事,我想先写好一个女孩的成长故事,所以希望大家可以多多支持,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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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