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李屹时,应南嘉19岁,大二。
记得是九月,刚开学没多久,徐锦生日,请了她们整个宿舍去学校附近一家ktv唱歌。应南嘉当时并不怎么住宿舍,她在校外买了间小公寓,一个人独居,跟舍友也算不上多亲近。
但徐锦特地打电话叫了,应南嘉也不好拒绝,就去了,路上经过一家商场,还挑了对耳饰作礼物。她到得有些迟,进门的时候场子已经热了起来,桌上果盘酒水摆了一堆,几个女生挤在沙发上争抢着往麦克风跟前凑,音调高低起伏,恍若山路十八弯。
应南嘉将礼物给了徐锦,兀自坐在了最边上。当时她俩还算不上朋友,只是相对于其他几个人来说,比较熟一些。徐锦看她一个人坐着,扔掉话筒拿了瓶啤酒过去跟她碰,两人说了几句有的没的。等一瓶酒喝完,应南嘉就有点头晕了。她那时酒量尚浅,远不如现在这么老辣。
徐锦定的ktv是最普通的量贩式,环境一般,包厢里又吵又闷,桌子沙发都被烟熏入味了,混着劣质空气清新剂的冲鼻香气,越发难闻。应南嘉酒劲上头,有些恶心,只想出去喘口气。她跟徐锦打了声招呼,出了包厢。
ktv的走廊要比包厢明亮很多。应南嘉刚一出门,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争执声,嗓音粗嘎且语言颠三倒四的男声像是在骂着谁,夹杂着女生隐隐的啜泣。应南嘉起先不欲理会,只想去水龙头前洗个手,她跟着指示牌的方向往洗手间走,越走争执声就越清晰,直到转过一个拐角,看见了洗手间门口你推我搡的几人,一共三男两女,其中个头最高的那个穿着白衬衫黑马甲,ktv服务生的打扮,手上还端着托盘。争执声就是他们发出的。
应南嘉停了下来,在原地冷眼看着。她脚步轻,又站在拐角,那几个人并没发现她,还沉浸在争吵当中……主要是两男两女在说,那名服务生全程都沉默着,只在那俩男的靠近女生时会抬起臂膀拦一下。
应南嘉听了会儿,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两男两女都是客人,互相并不认识,两个女生从洗手间出来时候打闹着,不小心撞到了其中一个男人,但立马就道歉了。可那俩男的非说这样道歉没诚意,胡搅蛮缠着要两个女生去他们包厢唱几首歌赔罪,不然就是不给他们面子。两个女生当然不肯,又不敢跟人正面冲突,怕得直掉眼泪。至于那个男服务生只是路过,端着托盘正准备给某个包厢送啤酒,瞧见这一幕,停了下来帮忙挡着。
应南嘉旁观了半晌,不是很能理解这种喝了点马尿就借机发疯,却只敢欺负比自己弱势的垃圾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看着那大腹便便的男人用他肥腻的手指着俩姑娘,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她就想吐。略微思索了一下,她从兜里掏出手机,垂眸按下了报警电话。
变故发生在这一瞬间。
其中一个男人不知道被哪句话刺激了,突然闪身暴起从托盘里抓了个酒瓶狠狠地朝着一个姑娘脸上砸去,他速度极快,毫无预兆,在场的其余几人都没有料到这一幕,包括当事女生,所有人呆滞在原地,竟是连躲都忘了躲。
除了那名服务生。他身体反应极快,抬手拉了那傻愣着的姑娘一把,侧身向前半步,将人挡在了自己后面。整个动作不过一秒,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完全是出自本能。
一声脆响。
酒瓶震碎在他头上。
半透明的澄黄色液体浇透了他的领口,夹带着碎玻璃渣,四散飞溅开来,沉闷的空气中霎时充满着小麦发酵后的特殊气味。
应南嘉抬头,连电话都忘了拨出。
她冷淡的眸子因为错愕微微睁大,怔然地看向眼前。
这是她今晚第一次正眼看这位服务生。略有些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只能看见底下高高耸起的鼻梁,和颜色浅淡紧抿成一条线的唇。他侧对着她的方向,下颌线锋利的好似一把能割伤人的刀。此刻,猩红的血液正从他额角往下流,起先是一滴一滴,很快便连成了一道血线。但他始终挺直腰背站着,挡在那俩女生身前,像座沉默而孤傲的山。
有女生惊呼:“李屹,你没事吧?!”
应南嘉这才知道,他叫李屹。
……
或许是因为那过于惊心动魄的酒瓶和鲜血,这一幕应南嘉记得很清,时隔多年连细节也都回忆得起来。
那时,李屹并不知道她目睹了全程。
而应南嘉也未曾提起过,她早就见过他。
在他自以为的初遇之前。
女士香烟早就烧到了尽头,因迟迟未被捻灭,便肆意的往下继续燃着,烟蒂被火星燎红,应南嘉指尖忽觉一烫,她眼睫颤了下,人也从沼泽般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应南嘉停下脚步,站定在李屹身前五米远的地方。
她不闪不避,毫无顾忌,细细端详起他的脸,甚至跟记忆中的那人做起了对比——尽管他此刻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也成熟了太多,周身气场沉了下来,没了当初的桀骜与戾气。眼睛倒是没变,仍旧是狭长且阴鸷,能溺毙人的幽暗,此刻路灯映在他眼底,给墨色浓郁的瞳仁洒上了点点星屑,遥遥看去,竟有几分像是泪光。
不过定然是错觉。
李屹断然不会露出这种脆弱的眼神……即使他现在看上去像极了一只落魄的狗。
应南嘉恶劣地想着。
再遇前男友,他狼狈,而她看起来过的还不错。
这种情况下,应该做何反应?
痛打落水狗?
或者是装模作样地说上一句“好久不见”?
若是平常,应南嘉大概会选前者,毕竟他们当时分手的并不算愉快。但她今晚本就心情不好,又回忆起了一些以为早已忘却的陈年旧事,这让她原先就烦躁的情绪更加雪上加霜。
所以,应南嘉一句话也没说。
她眉心蹙起,像是隐隐带着厌恶,淡漠地挪开眼,脚步一转,走向路旁无人问津的垃圾桶,指尖掐着烟蒂在灭烟盘狠狠捻动了下,然后垂眸,毫不留情地将其扔进桶里,转身就走,没有半分犹豫。
车门关闭,发出“砰”一声闷响。
黑色的特斯拉如离弦的箭驶出,很快便消失在长街尽头,仿若不曾来过。
……
李屹收回视线。
他阖上眼皮,几秒钟后,复又睁开,神色始终淡漠平静。只有原本松弛垂着的两手在方才的某一刻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彭起,指骨泛着白。
身后交警中队的玻璃门被从里推开,穿着淡蓝色警服的年轻人探身出来,看见坐在门口台阶上的男人,脚步先是一顿,紧接着大步流星朝他走来。
“李先生,你没事吧?”年轻警察站在旁边轻声问。他新上岗不久,业务不怎么熟练,里面的事情处理得他焦头烂额,出了一身汗。
李屹仰头看了他一眼,松了手,掌心支在地上借力站了起身。他坐着的时候两腿曲着还不觉得,现下蓦地站直,竟是比一旁的小警察高了半个头,加上他那阴鸷的眼和冷漠的表情,明明什么也没做,气势却平白压人一头。
“处理好了吗?”李屹率先问,声音有些沙哑。
年轻警察回过神,忙说:“是这样的,对方酒醒了点儿,知道错了,想跟你和解,并且愿意赔付你的车损还有你本人的医药费……我来问一下你的意愿。”
“不了。”李屹淡声拒绝。他眉心拢起,上位者的独断:“损失我自己承担,其他繁请按你们的流程处理。”
“按流程就是拘五到十天,但这样一来车今天你就开不走了,比较麻烦……”
“没关系。”李屹打断他的话,“我不怕麻烦。”
年轻交警一愣,下意识看向院里那辆黑色路虎。右侧副驾的车门凹陷下去了一个大坑,漆也蹭掉了一大片,连底下的钢板都露出来了,估计维修费得一大笔……都这样了,车主本人脸上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说话也是不痛不痒的语气……也是,都开这车了,想来也不缺这三瓜两枣。
“啊,好,那就这样吧。”年轻交警摸了摸后脖子:“那就按不和解处理吧,你跟我进来签个字,完善一下手续。”
“嗯。”
李屹略一点头,抬步跟着往里走。
十分钟不到,流程走完。
车暂扣在交警队,等车检定损之后才能取回。李屹没说什么,给了代驾几张医药费和误工费,走出了院子。
在门口等车的功夫,他抬手在眉心重重按压了下。周遭无人,他的表情也没方才崩得那么紧,隐隐露出几分倦意。
今天下午,他们公司的负责人约了药企的项目经理谈合作,就目前他们手头上的AI药物研发项目。作为核心之一,李屹也参加了。对方很有意向,初步洽谈进行的很顺利,桌上气氛一好,推杯换盏频繁,不知不觉就喝高了。酒局散掉,他叫了代驾,自己坐在后座假寐着,直到路过一个红绿灯路口的时候,旁边车道的司机想要别车,代驾不让,对方车辆没刹住,直接撞了上来。
原本就是个普通的交通事故,保险一划就行,没成想对方也是代驾在开车,车主也喝了酒,醉得七荤八素,一下来就提着拳头要打人。代驾没设防,被他抓住直接一拳揍到了鼻子上,顿时血就往出冒。对方估计是欺软怕硬惯了,见代驾不敢还手,紧接着就要挥第二下,结果被李屹抬手挡住。争执间,他领口的扣子被扯崩了出去,颊边也挨了一拳。直到他趁机反手掐住了对方的手腕,指骨狠一用力,对方腕骨发出咔嗒一声脆响,顿时疼清醒了,也终于消停了。李屹这才松开手,镇定地拨通了报警电话。
然后就有了今晚一系列的事。
从酒桌谈判到处理事故,所有的一切他处理的游刃有余。
除了遇见应南嘉。
她出现的猝不及防,且在他酒后思维滞缓的时候。
其实,当她下车走上前的那一刻,李屹本以为,她是会跟他说些什么的。冷嘲热讽也好,落井下石也罢。
却没有。
她来,又走,沉默着,毫无逻辑。
但应南嘉向来如此。
她永远随心所欲、肆意妄为。
否则,他们当年也不会有那一段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