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线 第11章 片刻清明

喻现家并没有Wifi，他用的是二手智能机，办理的套餐是一个月五元，一共三十兆的流量。

他对打Q/Q电话究竟要耗多少的流量没有概念，但他知道一旦超出了三十兆，那么这整个月他需要付的费用就会飞速上升，话费很有可能不够用。

他答应下来的原因，仅仅是今天心情有些太好。

今天是他十九岁的生日，他的国历生日，跟奶奶的生日是同一天。

他打算今天放学后就去菜场里买点菜，可以烧好一点的菜，顺便煮完长寿面。

参与者应当只有他、奶奶、孟舟阳，以及一个他请来照顾了他们很多年的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

暑热还未褪去，桂花的香味在空中咕噜噜烧开，像一锅沸腾的水，卷着些热度飘进了窗子。

宁中规定，早上八点之前，下午五点到晚上七点，都不允许开空调。

也正是这个规定，给了香味充盈整个教室的时间。

兜里有一包用纸巾拢着的桂花，把洗衣粉的清香都盖过去了。

喻现和覃苏分别前，正往包里塞着各样的习题册。

往日里他都会将一大堆的书带回去，今天却想让自己难得放松一下，所以只挑了三门文科的作业手册带回去，理科作业早在放学前就早早地写好了。

喻现本来想跟覃苏打一声招呼再走，又想起她说今天有人带她回家。

此时她被老师叫去了办公室，大约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很久都没回来。

他把学校发的薄薄的草稿纸撕成四份，抽出一份来给她留了字条，告诉她晚上七点后再联系，顺带着附上了自己的Q/Q号码。

喻现先从秘密基地里抽出一本想念了许久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小心地放进书包里，紧接着去学校偏僻的一隅把自己的自行车推出来。

是他爷爷的自行车，上面的零件早就破损了不少，即便喻现好好保存了，仍然有很多刮痕；生锈的地方都被他用砂纸用力地磨掉了。

宝蓝色的自行车车篮早就歪歪斜斜，凹进去了一块，这是爷爷还在世的时候，一个小孩学骑自行车时撞进去的。

他骑着破车上路，一路上零件都在嘎吱嘎吱地响，叮叮当当，像是一个牙齿都要掉光的老头子，还在撑着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地护送自己的孙子上学。

这里离他家真的有点远，不过没关系，他在路上也可以记很多的东西，哪怕他知道这样很危险。

骑大路的时候一切都好，只需要停下来看看红绿灯，顺便背几个他抄在左手手心上的英文单词；骑完十分钟的大路后他才需要担心，因为接下来是坑坑洼洼往他住的村里去的小路。

他此刻回首，还能看见越发暗沉的天穹，还有到点准时亮起的灯牌，浆果酒红色外头镶着一圈橘红色，就这样把一个个写字楼上的字框了出来，嵌在天幕里，劣质又虚假。

喻现一直觉得自己生活的地方有点假，就好像他不会属于这里。

然而当他开始在村口的小路上骑车时，这辆自行车呻/吟得厉害，感觉它的骨头随时都要散掉了，哐当哐当地像是在哭泣。

村口风很大很大，约摸是狭管效应。

低低矮矮的砖瓦房参差不齐地站在地上，落日即将坠亡，它们就像是被那暗色的光腌起的萝卜片，白色的身上开始泛出斑驳的黑点，就好像发霉是理所当然的宿命一样。

晚风呜咽，这让他又开始有一种他就活该烂在这里的悲凉感。

他去菜市场踩着点收了菜农们最后余下的菜，今天收到不少新鲜的，价格还很便宜。当他彻底踏进门，天色已经暗透了。

晕黄的灯光被点燃，照顾奶奶的孙阿姨和蔼地对他笑笑：“信信回来了啊。”

喻现笑着点点头，把菜交给了她。

孙阿姨每天都来。如果喻现在上学，那就由她来照顾这个老人家；如果喻现在家里，她就回自家去照顾照顾自己的小孙孙。她的小孙孙今年出生，眼睛比黑葡萄还亮。

她天天叨念她的小孙孙。

孟舟阳也刚好放学了，他连自己家都没回就先上了喻现这儿。

他把自己的书包一卸，从里头揪出一本作文本来，郑重地送给了喻现：“哥哥，我想把这个送给你——这本作文本里所有的作文，都得了全班最高分。”

他们老师有布置周记的习惯，他就频繁地写，频繁地练，然后把得分最高的作文都端端正正地誊抄进这本作文本里，送给他的哥哥。

喻现没有摸他的头，而是用他们的方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地表达了自己对喜欢这本作文的喜欢。

孙阿姨则递给他一条亲手织的围巾，选的是最稳妥的黑色，只在底边勾了一点点的亮红色菱格纹，却并不算显眼。

她送出手的时候显然有些忐忑——她并不知道这个高挑、睿智，并且在她眼中算是帅小伙的少年会不会接过这条有些土气的围巾。

更何况夏秋送围巾，怎么看都有点早了。

喻现却眼中带着笑意地接过这条围巾：“谢谢孙姨，我很喜欢。”

他们又注视着这场生日宴的另一个主角——目光有些呆滞的奶奶。

“奶奶，我是小鱼。”他握住老人家皴裂的手，顺手从旁边柜子的格子里拿出一管有点小贵的护手霜，就算是夏天也给她擦，好像一遍遍地擦就能将所有的皴裂全部补上，“我是小鱼。”

他在她粗糙的手背上不断地画出鱼的简笔画。

“奶奶，今天是我们两个的生日。”他把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她——是她没得病前最想要的玳瑁色发夹，并不是很贵，但他特地挑了好几款样式好看的、价格偏贵的。

继而喻现又将话重复一遍，“奶奶，我是小鱼。”

“昌安哪……”老人家好像清醒着，又好像是糊涂的，一遍遍地喊，“昌安哪，小鱼放学了没有啊？你别有了媳妇忘了娘，你要孝顺……”

喻现的动作顿了顿。

孟舟阳和孙阿姨很会看喻现的心情。

见势不对，孟舟阳连忙将自己亲手折的、涂上了饱和度很高的明黄色的皇冠戴在了奶奶的头上。

孙阿姨亲亲热热地扶着奶奶的胳膊，喊她“周姐”，说些奶奶那个时候才流行的话来宽慰她。

孙阿姨好不容易把奶奶哄好，才得空去烧烧菜、煮煮长寿面。

喻现和奶奶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开始有些敷衍地扮演他父亲的角色，心思全在他带回来的作业上。

就算心思不全在这儿，他还是完美地、零错误地完成了地理50道选择题、英语的一张卷子，还满满当当地写完了语文的两篇阅读理解。

他不打算过自己的十九岁生日了。

因为在奶奶的眼里，他还是他的父亲。

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出炉，喷香的气味迅速席卷了整个房间。

厨房这里只搬过来一台功率还算大的电风扇，不对着烹煮处，而是对着餐桌上的人呼呼啦啦地吹。

孙阿姨把围裙解下的时候，整个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长寿面并不算大碗，奶奶颤抖着右手夹面条的时候，喻现心里忽然空落落地坠了下去，哪怕就一秒，他也觉得不舒服。

他皱了皱眉，抬头的时候——

奶奶把那一根面条咬断了。

就在咬断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似乎清明了很多。

她定定地看着喻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小鱼来看我了吗？你是真的小鱼，对吧？”

在奶奶真的认出他的那一刻，他忽然间就觉得自己有了很多的气力。

他的心口淌过一阵酸涩，竭力放稳了语调：“是的，奶奶，我是小鱼。”

奶奶好像真的清醒了很多，她看着自己油乎乎的手，知道喻现又给她搽了护手霜：“你给我这个老太婆涂什么好东西，多浪费啊。我这手跟书皮似的，干裂干裂的，救不回来的。这钱你还不如省下来买几斤橘子呢。”

她今天说这话思维特别连贯，调子也恢复了往日里的爽朗。

喻现眼眶微润，没有多说话。孟舟阳和孙阿姨一脸惊喜，连忙在饭桌上就跟她聊了起来。

他才对奶奶说了一声“生日快乐”没多久，奶奶的眼神又开始暗淡下来，一点一点地褪去了刚才的清明。

这个时候孙阿姨问她什么路怎么走，谁谁谁家的狗又生了一窝，她又糊涂起来了。

她脑子里大约有个迷宫，所有的记忆都在其中打转、绕弯，最后把自己绞死了。

所有的记忆再次混乱。

但是这短暂的清明已经让他们三个人都惊喜了不少。

所以，当七点的闹钟突然响起来时，他的欣喜变得有些外露。

他接起电话的那一刻，当真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他的思绪在那一刹那飘得很远很远，像是被风越吹越高的风筝，线绳长长的，希望就是悬在天空中变得小小的那个点，虽然还是遥不可及，但他觉得自己起码牵住了线绳。

他觉得自己已经握住了希望。

这个时候，他不去想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命运、自己一切的未来，他只想好好地守着这位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要守着奶奶，哪怕她满身病骨，生命步入了倒计时。

那又怎样呢。

他满怀希望地想，就算奶奶还是分不清楚，但她还是好好地活着。

——他在这世上拥有的最后一位亲人还在呢。

修错别字和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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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片刻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