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有谁会相信,她其实是一个带着前世记忆的人,来到了这个从未被记载过的朝代。
又有谁会相信,她更是一个女扮男装的怀远少将军,已征战沙场逾五载。
关恕从未见过这一世的生母,自小便由关震一手带大,尚不能言语之时,她就被父亲抱上了战场,亲眼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葬送,亲眼看着一个个完整的人被撕砍到断首缺脚,纵使她如何的嚎啕哭闹,父亲也无动于衷。
到能习步之时,父亲又开始传她武艺,小弓弦,短木枪,扎马走桩,拉铁抬缸。
没有玩伴,只有武搭子,她整日都在父亲的眼下练武习文,直到十岁那年.....
关恕忽地打了一个激灵,原是浴水早已冰凉,她赶紧裹起衣服,小跑钻到了榻上,所有的疲惫汹涌而来,让她无力再去回想。
迷蒙之际,帐外火光攒动,有叫嚷声传来。
关恕强撑着眼皮,抓起外袍起身出帐,见帐前已经没有了值守的兵丁,反倒是眼前的巡兵正一队队穿插着寻找着什么...
关恕上前拉住了一个兵丁:“发生了何事?”
兵丁先是一愣,然后举着火把打量了几下,又看了看眼前的营帐:“您是?辰大夫?”
关恕:“是我。”
兵丁:“啊,我说呢,听着声音像您,您不记得我了?我的胳膊就是您给接的,啊—原来您不是黑脸啊。”
关恕扶额:“我记得你,到底发生何事了?”
兵丁:“啊,辰大夫您快回帐里去,有刺客潜入军营。”
关恕:“刺客?伤了人没有?”
兵丁:“没有,刚一进营就被李将军砍伤了,我们现下正沿着血迹搜寻呢,您快回帐里别再出来了。”
关恕点点头:“好,保护好大将军,你们也小心。”
关恕转身回帐,刚放下帐帘,便察觉不对,当下瞳孔一缩:“兄台,既然来了,就请现身相见吧。”
只见寒光一闪,一把利剑破屏而出,直逼关恕的面门而来。
关恕眼疾手快,闪身一躲,斜掌直劈刺客手腕。
利剑落地,右掌换形似鹰爪,左手‘嗖’地一下从腰间抽出长带,一记反手擒拿缠带缚手,几下就将这行刺之人制于身前:“别动,再动..杀了你。”
关恕冷厉地对着身前挣扎的刺客说道,可这刺客竟丝毫不惧,挣扎更甚:“大胆!你想干什么,你快松开本、本姑娘!”
关恕剑眉一挑:“是个女子?”
刺客:“女子怎么了?你快放开本姑娘,否则我就将你碎尸万段!”
关恕轻呦一笑,心道这刺客都被制服了,竟还有如此大的口气,她倒要看看这刺客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关恕侧头一瞧,见这女刺客的头发和口鼻都用黑布遮起,只露着一双盛满怒气的眼睛在瞪着她。
虽这女刺客是怒目而视,但也掩盖不了这双眼睛的独特标质,带着深邃的野性,更带着唿国的风情。
关恕一笑:“你们唿国的男人都死光了么?竟让你一个姑娘来,前方打不过就搞刺杀这一套,可不是什么磊落之举。”
女子又挣扎了几下:“这叫兵不厌诈!你要杀便杀,本姑娘不用你这梁国的臭男人在此羞辱我!嘶...”
随着女子的剧烈挣扎,她肩上的伤口也翻裂更甚,关恕低头一瞧,便见一股一股的鲜血正往外涌...
终是没抵过一个医者的本心,关恕咬了咬牙,摁着这女子就坐在了矮榻上,女子动弹不得,气急之下竟隔着黑布咬住了关恕。
关恕也不躲,拿起方几上的白布将血压住,她也不说话,就像看戏一样盯着咬她的女子。
女子意识到隔着好几层布料,也咬不透他,便恨恨地松了口。
关恕:“咬够了?咬够了就别再闹,你这伤得治。”
刺客:“哼!你们梁人会有这么好心?还会给一个刺、客...”
随着帐内的大盏燃起,女子缓缓就止住了话口,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这个翻瓶穿丝的梁国男子。
只见他精雕的侧脸,英挺的直鼻,额前支棱的几缕发须潇洒不羁。
转过脸的那一刻,女子清楚地看到,这人的双眼如星如灿,好似明盏一般朗朗夺目。
那白皙的脸庞映衬着跳动的烛火,引得人的心房也想随节跳动。
双唇几开几合,薄厚适中,润泽红软,搭配在这样的一张脸上,简直无可挑剔!
一壶烈酒浇下,伤口处传来的剧痛让女子本能地就喊了起来。
关恕赶忙把她的嘴捂住:“喊什么喊?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会疼的么。”
女子刚才只顾着出神,根本就没有听见关恕对她说了什么,谁知关恕这边才放开手,她那边又喊了起来:“啊,你大胆,你...”
关恕忙又把女子的嘴捂住,她压低着声音道:“你怎么还喊!你若是再喊,我就真的把你交出去!”
言毕,关恕马上侧耳听着帐外的动静,还好没有引起外面的注意,关恕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再回过头时,关恕直接就傻了眼,只见这女刺客正簇簇地朝着她流眼泪:“你这个坏人,你欺负我。”
关恕有些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着这个遮嘴又挡发的女子,不知这女刺客耍的是什么套路,关恕立刻冷了冷脸,言道:“我告诉你,你可别血口喷人啊,我何时欺负你了?”
“我都没把你交出去,还好心地想给你治伤,你可别在我这哭啊,一会儿把巡兵引来了,小心他们把你抓走。”
关恕不说这话还好,只见这女刺客听了关恕的话后,吩哧了两下,竟哭得更凶了。
关恕一阵懵愕,不是,这啥情况啊这是?她不是来搞刺杀的吗?咋一言不合,还坐这哭上了?
就这素质也能当刺客?业余的吧?可是...就这么哭的,实在是哭得关恕心烦。
关恕缓了缓锋利的眉眼,试探地问道:“姑娘,你是觉得我把你绑得疼了?还是怎的,那我给你解开,你不哭了行不行?”关恕说完,还真得就把这刺客给解开了。
可这女子却只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儿,仍是呜呜地哭着,关恕见此,一双剑眉都跟着皱起,她扫过这女子还冒着血的伤口,当下思摆了一记言道:
“姑娘,你可是觉得在下哪里冒犯了你?若是如此,那在下给你道歉。”
“可是姑娘,你不能再哭了,你再哭的话,肩上的伤会越来越重的,搞不好还会留下这么长的一个疤,你想想,到时候可就不漂亮了。”
关恕说着还用手在女子的眼前,比划了一下伤口的长度。
女子爱美老少如是,关恕心想这小姑娘看起来年岁不大,这招应该管用,不出关恕所料,这女子听后果真缓了呜咽,只听她蒙个罩嘴的黑布,小声言道:
“我,我是不能让旁的男子,看自己肌肤的,除了自己..未来的夫君,你这样,可不就是欺负我了么?”
女子把头压地低低的,还抽搭着脑袋。
关恕:“.....”
就这样还能出来当刺客?连命都能不要,看一眼伤口就哭成这样?
她那伤口就翻在外面,但凡长个眼睛的都能看见,可是唿国的民风比大梁开放,万不至如此啊?
关恕暗自结舌腹诽,她真就不该心软,什么人都医:“抱歉了姑娘,在下不知姑娘的规矩,冒犯了。”
“不过姑娘大可不必介怀,在下是个医者,在医者的眼中病人没有男女之分,姑娘的伤虽未见骨,但也不能耽误,姑娘还是先以治伤为主,规矩暂且往后放一放,可好?”
女子看着眼前这张真诚的俊脸,只觉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烫,她点了点头默许地移开了双眼:“你说话挺有趣的,不像其他的梁人。”
关恕心道,还其他的梁人,换做别人早就把你交出去了,到时候有的你哭:
“你还认识其他的梁人?看你大梁的官话说得挺好,肯定是费了不少心思学的吧?”
关恕边说边拿起细丝缝了起来,针入嫩肤,穿行在翻裂的伤口上,女子吃痛一把攥紧了关恕的衣裳,她憋着劲说道:“在大唿,会讲你们官话的、多了,早晚大梁、都是我们的!”
女子说完一低头,隔着黑布又咬住了关恕。
关恕动作不停,仍是快速地缝着,只叹息地摇了摇头。
大梁的边境可谓是年年打年年杀,战火不断...
这西边的唿国还好,大多只秋天来犯,可她守着的北边,那可恶的鍘腾国,除了冬天不来,几乎季季都落不下他们,真不知道要守到哪一天才算完。
因着手法娴熟,没多一会儿关恕就将伤口缝好,她又拿起蘸了烈酒的巾布,为女子擦拭了几遍伤口和周边的血渍。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该如何处置这女刺客?
两国正是交战之际,唿国竟派了一个身手如此差劲的小姑娘来,真不知他们耍的是什么把戏。
关恕侧眼又看了看还咬着她不放的女子,只能看见一排有如蒲扇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可能她也是被逼迫的吧,如今她受了伤,若是再把她交出去,那不就....关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女子正感受着关恕的小心照料,她的心没有因为疼痛而乱了节奏,反倒因为关恕的动作,让她的心乱得一塌糊涂...
这样的感觉从未有过,心里胀胀的又软软的,虽然肩上很疼,但是混在一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就像是从塔亚神湖吹来的风,让人自甘迷恋...
可这美好却又被头顶的叹息给打断了,她旋即松开了口中的布料,抬头道:“你为什么叹气,是我的伤医不好了?”
关恕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了女子身上:“伤已经处理好了,你可以放心,只不过上面有缝线,需七日之后方可拆除,在这之前不要沾水,也不要再舞刀弄枪了。”
厚实的外袍带着体温,遮住了肩上肌肤,女子又抑制不住地热气上脸:“那你为什么还叹气?”
关恕的脑子此刻正矛盾地不可开交,她一听这话不禁抽搭了两下嘴角...她可真想打开这女刺客的脑袋看看,看看她这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不去好好盘算着怎么逃走,反倒关心起她嘴里的坏人为什么叹气,武功平平还这么不专业,这更证实了关恕心中的猜想:这女刺客一定是受了胁迫才来此行刺。
关恕收了帕子:“你走吧。”
“你说什么?”女子猛然看向关恕。
关恕:“我说,你走吧。”
女子眨了眨那过分浓密的睫毛:“你是要...放了我?就这样?”
关恕斜了一眼女子,对着帐门扬了扬下巴:“就这样,你走吧。”
女子又忽闪着那对儿大眼,不敢相信:“可是为什么呢?我是来刺杀你们大官的,你就这么轻易地放了我?还是...你有什么别的阴谋?”
关恕摇了摇头:“信不信由你,走不走的也随你,不过等天亮以后,恐怕你想走也走不了了,还有...”
关恕正色道:“以后别再来搞刺杀这一套,更别说我给你治过伤,我救你一命,你给我个承诺,两不相欠,如何?”
女子看着关恕,扶着外袍从矮榻上起身,虽是肩上撕痛,但还是将双手交叠在了额处:“好,我以塔亚真神起誓,答应你的要求。”
行,他们的真神都搬出来了,那就没什么问题了:“那你快走吧,还等什么呢?”
“你叫什么名字?”女子往前挪了几步。
关恕转身将帐中的大盏熄灭:“我不问你,你也别问我,这样对大家都好。”
困意袭来,关恕不想与这女子再做纠缠,她揉着眼睛走向床榻背对着女子躺了上去,不再言语。
通明暗去,只剩一盏微弱的油灯在左右摇闪,女子看了看身上的外袍,又深望了一眼榻上的身影,将帐帘一甩便消失在了风雪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