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之中,哭声尤为明显。
阿勒竖耳听了半晌,那哭声真切不像是幻觉,且还伴随着打骂声,屏息静听一会后,哭声断断续续逐渐变小。
驿馆之中,今日入住的商队寥寥可数,且女子在其中少之又少,夜半哭声何奇古怪?
怎当是人?
未必是人吧?
未掌灯的房间内漆黑不见五指,那哭声如蚊呐一般在阿勒耳边萦绕,脑海中的山精鬼怪偏偏在这时候显了形,让阿勒一阵害怕。
不······不会真的有鬼吧?
阿勒瑟缩在被子里,她从枕下抽出防身的匕首,匕首似有千斤重,坠得阿勒不住发抖。
然,哭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为幽寂的夜又添了一丝诡异。
阿勒从小最怕鬼,听了这般的哭声之后脊背早就浸湿了汗液,头发也黏在颈窝里,极不舒服。
“汣秋······汣秋你在哪啊,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阿勒抱住双膝,瞪圆了眼睛去瞧那黑暗处,仿佛她只要错开眼睛一瞬就会有什么长舌鬼扑过来一样。
今夜尤其黑暗,月与星子统统隐在了乌云之中,漆黑的室内透不进一丝光亮,万籁俱寂之中,仿佛刚才那般的哭声也没有存在过一样,阿勒只能听见自己极为慌乱的呼吸声。
从床前走五步是凳子······桌子上有一盏油灯,火折子在枕头下面······
阿勒别怕,闭着眼睛冲过去点亮灯就好了。
这般安慰着自己,阿勒倒也真是鼓起勇气,一只手攥着匕首向着黑暗处,另一只手在枕头下不断摩挲着。
好不容易摸到了火折子,阿勒轻轻吹了吹,明亮的光线一瞬间在阿勒的眼前扩散开,虽不能照亮整间屋子,但对阿勒来说足以。
阿勒松了一口气,仿佛像是捡回了一条命般。
她翻山下床,两只脚刚踩进了鞋里,耳边忽然响起了沉重的吱吱声。
像是一团横肉踏在了陈旧的木板上,吱呀吱呀一声一声宛如开门般的声响,在黑暗中断断续续,似乎是在极力隐忍着。
阿勒一脚缩回床上。
脚步声。
夜半怎会有脚步声?
阿勒竖耳听着,恐惧不断在心中放大,但她断断不像方才那般失了神智。若说是鬼那也绝无可能,鬼怎会有脚?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阿勒的门前。
门外的纸灯笼映出了一个人影,细细瘦瘦打在门上,过了一会,那人毫无动作。
阿勒亦不敢动。
夜半来人,恐怖程度堪比鬼敲门。
阿勒睡前早就将桌子顶在了门前,那人推了推门似乎是感受到了重物,而后便停下了动作。
阿勒顿觉不好,她站起身,缓缓向窗子靠近。
然,不等她推开窗子翻出去,门外的人忽然抽出了刀。
争鸣之声霎时响起,门外之人一刀劈在门上,紧接着又是一刀,刀刀都在门上留下了碗口大的痕迹,不消几下便能将门劈烂。
阿勒强压下心底的恐惧,门外传来徐徐谈话声,女子声音格外耳熟,阿勒一下子就辨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慢一些,小心吵醒了热乌。”
“头儿放心,羊奶里的迷药够放倒三头狼了,怎么会让她醒着?”
布罗沙轻笑一声:“赶紧劈开门,那小丫头细皮嫩肉的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可不要伤到了。”
“嘿嘿,头儿放心!”
坏了!遇到人贩子了!
阿勒一脚踩在窗框上,驿馆后面是大片的戈壁,此时在黑夜中颇有几分恐怖感。
但阿勒管不了那么多了,与其去担忧不存在的鬼,不如提防身后的恶人。
阿勒一脚翻出去,身后的桌子和门也在同一时间被人劈开,莽汉大喝:“头儿!她要跑!”
白日温柔的布罗沙此时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在阿勒即将跳出去的一瞬,她几步冲过去,直接抓住了阿勒的肩膀。
“热乌,你要去哪啊?”
阿勒死死握住手中的匕首,抬起手腕扎向对方,哪知布罗沙轻巧躲开,紧接着就扯住了阿勒的头发。
乌黑的长发此时成了阿勒的桎梏,布罗沙用力一扯,阿勒整个人都后仰着,直接摔在了地上!
阿勒就地一个翻滚,扬起手中的匕首就要扎在布罗沙的脚面上,可布罗沙却快了一步,直接踢中了阿勒的手。
匕首被打飞在一边。
布罗沙踩住阿勒的手,不断碾着。
布罗沙蜡黄干裂的皮肤像是蜕皮一般,当她狞笑起来时,和志怪杂文中的恶鬼无二区别。
阿勒死死瞪着布罗沙的脸,哪怕指骨被踩的宛如断裂,她也没有吭一声。
“别跑啊热乌,你不是要去热绥满吗?姐姐带你去啊。”
布罗沙蹲下来,一如沙丘下初见时那般笑容,只是此时此景,阿勒面对她只能吐出虚伪二字。
阿勒啐了她一脸口水,骂道:“你还不放了你姑奶奶我?人面兽心我呸!”
布罗沙笑笑:“小丫头,你早就该知道人心险恶的,正好我们箱子里还空着一个,现在将你扔进去,和那个丫头凑个齐全。”
布罗沙松开脚,她扯着阿勒的头发强迫她和自己对视,阿勒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全无畏惧,愤恨犹如烈火般将布罗沙烧了个干净。
人贩子就算了,还是个惯犯!
阿勒道:“我万州女子岂是你能轻贱的?要杀就杀要绑就绑,不要用你那对狗眼睛看着我,本姑娘嫌脏!”
布罗沙双眉一拧便是一怒,一巴掌扇来,阿勒脸颊肿的老高,嘴角也渗出了丝丝血迹。
“闭嘴!当心我杀了你!”
阿勒恨恨转过头,和布罗沙对视的一瞬,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冲上去就咬住了布罗沙的鼻子。
阿勒用尽毕生力气,布罗沙的惨叫声极为刺耳,莽汉上前几下扯开阿勒,将她丢在地上。
阿勒冲着地上吐了几口,趁莽汉去关心布罗沙的功夫,阿勒举起凳子就向那二人丢了过去。
凳子立马被劈开,等莽汉定睛去瞧时,只见阿勒已经跑到了房门处。
驿馆不算太大,今晚动手前布罗沙等人已经悄悄给其他人下了药,且驿站内的财务已经搜刮干净。
现在怎能让阿勒跑出去?
莽汉提刀去劈,却又想起了布罗沙的嘱托,正犹豫时,只见布罗沙捂着见了血的鼻子,抓着阿勒的匕首几步就冲了上去。
布罗沙干这一行多年,几时受过这般委屈?
阿勒跑向房间外,却见有三个莽汉在驿馆里等着自己,他们可不像方才屋里的莽汉一般有所顾忌。
阿勒钻进桌子下,莽汉提着刀一顿乱砍,不多时驿馆内桌椅尽碎,猫捉老鼠的游戏也到了尽头。
布罗沙将阿勒逼到了墙角处。
血顺着她的脸不断往下淌,阿勒匕首上的宝石也已经被鲜血染红,身后的墙便是尽头,早已筋疲力竭的阿勒再无处可躲。
布罗沙掐住阿勒的脖子,将她生生提了起来:“富贵人家的丫头,嗯?你跑啊,你跑啊?!等我把你扔进奴隶堆里,你随着那些衣衫不整的奴隶在草原上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扔进了男人堆里······”
布罗沙咯咯笑了两声:“原本准备给你卖给好人家的,可是现在你还是去做娼妓吧······细皮嫩肉最能招人怜惜!”
一阵窒息感蔓延,阿勒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眼前布罗沙疯狂的嘴脸越发恐怖,死死烙印在阿勒的脑海中。
阿娘……阿兄……
救救我……
微弱的呼喊无人可知,匕首在布罗沙的手中翻转,锋芒一闪,便冲着阿勒直直刺来。
“娼妓,不需要手——”
阿勒绝望地闭上眼睛,脑海中空白一片,只等着死亡的来临。
若是下辈子投胎……她再也不做离家出走这么任性的事了!
突然,一声争鸣,预料之内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反而脖子一松,阿勒直直摔在了地上。
空气重新涌入肺腑,阿勒如获新生,吐纳之间耳边几声哀嚎。
阿勒睁眼去瞧,天边的阴云不知何时散去,月色如华照进驿馆之内,眼前一迅疾身影势如破竹,剑锋飒沓所过之处尽是血花纷飞。
不消一刻,四个莽汉尽数倒地。
血花绽在那人长袍上,他持剑而立,阿勒怔怔看着他,忐忑一瞬化为乌有。
布罗沙跌在地上,傅无咎徐徐走来。
“傅……傅无咎。”阿勒道。
傅无咎单膝而跪,道:“公主可受惊了?”
漆黑的瞳孔倒映着阿勒惊恐的身影,傅无咎身上带着刺鼻的血腥与一身风霜,见了血丝的眼睛怀着有些笨拙的温柔。
原本讨厌无比的人,此刻却宛如九天上的天神。
阿勒一瞬间扑进了傅无咎的怀里,傅无咎一怔,却还是任由阿勒在自己怀中哭。
惧怕与恐惧尽数不见,阿勒放声而泣,朦胧之中她睁开眼,在眼前一片水雾之中见到了举着匕首扑过来的布罗沙。
“去死——!”
“傅无咎——”
“公主闭眼!”
傅无咎怀抱着阿勒一瞬间转过身,直面布罗沙,长剑一挥就让布罗沙尸首异处,她那垂死挣扎可笑至极。
布罗沙双目圆睁似乎还带着不甘,鲜血喷涌而出,地板一瞬变成了血色。
“她……她死了吗?!”阿勒颤抖着问道。
傅无咎沉声:“公主莫怕,她——死了。”
傅无咎感受着阿勒的颤抖,轻轻一推试探,可是阿勒却没有松开他的意思。
傅无咎无奈叹气,便让阿勒保持着这般的姿势,过了一刻钟,傅无咎双膝酸麻,怀中阿勒的啜泣声稍止。
“哭够了?”
明明是一本正经的一句,听在阿勒的耳中却宛如嘲笑一般,阿勒气鼓鼓撒开手,身子一撤就要站起来。
可是阿勒的脚下一阵黏湿,她如惊弓之鸟般跳起。
却见傅无咎挥臂一捞,带着阿勒靠在墙上。
阿勒转动脖子,傅无咎伸手挡住她的眼睛:“别看。”
阿勒自然知道身后是什么,头如捣蒜只是点头。
傅无咎问道:“还跑不跑了?”
阿勒摇头。
傅无咎又问:“你房间里还有什么东西吗?”
阿勒又点头。
傅无咎再问:“还要吗?”
“当然!我怎么可能穿着带血的衣服回去?”
这倒也是,一身血腥说不定会招来什么野兽到时候徒添麻烦。
傅无咎自然随着阿勒回房,他在房间里点了不少蜡烛,阿勒才肯放心换衣服。
傅无咎从驿馆翻出了一套干净衣服,早就整装完毕的他抱着剑靠在门板上,时不时打着瞌睡。
亏阿勒还担心他偷看。
阿勒推开门,傅无咎惊醒,困顿无比的他定睛瞧了阿勒一眼。
丫头就是丫头,怕成这样还有心思打扮。
阿勒一身朱色长裙倒是让人眼前一亮,头上也没戴什么繁复的头纱,长发披肩倒是乖觉。
傅无咎穿着狄凉服饰,显然是临时找来的衣服有些不合身,但即使是异国服饰也挡不了他一身英气。
这般丰神俊朗,世无其二。
阿勒对着他说道:“回宫!”
几步走出去却见傅无咎未跟上来,转头一看只见傅无咎靠着门板半死不活,像是几百年没睡觉一样。
“你怎么了?”
傅无咎打了个哈欠:“你这丫头真没良心,我没睡觉啊你看不出来?”
阿勒有些愧疚看着他:“那怎么办?”
傅无咎长腿一抬迈进房间内,阿勒几步跟上只见傅无咎身子一歪,翘腿直接躺在床上,活脱脱一副大爷样。
他道:“明日再赶路,先让老子睡一觉。”
傅无咎闭上眼睛毫无防备便准备入眠,看着他这般模样,阿勒盯着瞧了半晌。
过了许久,阿勒似乎想起了一件事。
她记得布罗沙他们带了三个箱子,而刚才布罗沙抓自己的时候说箱子空着一个。
那也就是说……
布罗沙另外的箱子里有人啊!
阿勒几步冲过去将傅无咎摇醒,傅无咎开眼睛叹气,横道:“吵老子睡觉干甚?”
“先别睡!人贩子他们的箱子里有人!”
傅无咎一个翻身坐起:“你不早说!”
阿勒带着傅无咎来到了布罗沙他们的房间,却见箱子大敞四开摆在一边,屋内的通铺上躺着个女人。
口中塞着棉布,绳子像是绑猪。
傅无咎冲过去探了探脉搏,而后断定这姑娘被下了迷药,身体无碍。
阿勒走到箱子处瞧了瞧。
箱子大的足够装下一个人,且箱子周围还开了几个洞,虽然不大,但足够通风。
而另一个箱子里则装了不少金银,也不知是从哪处抢来的。
怪不得一路上这几个人对箱子这么宝贝。
傅无咎给她们松了绑,然后打了一些水,想将她们泼醒。
阿勒及时制止:“你干嘛?!”
“泼醒啊,要不怎么办?”
阿勒抢过碗,将碗放在桌子上:“你泼醒了她怎么办?沙漠温度这么低,如果生病了你照顾?”
傅无咎悻悻瞧了阿勒一眼:“小小年纪话这么多。”
阿勒哼道:“不小了!本公主十六了!”
傅无咎摩挲着下巴,上下打量阿勒,笑道:“是不小了,在郢朝公主已经到了嫁人年龄了。”
面对傅无咎的目光,阿勒忽然一阵害怕,却只见傅无咎几步走了过来:“公主可有心上人?预备几时婚嫁?欲嫁之人是哪国小白脸?说出来让臣见识见识。”
鹰隼般的眸子像是打量猎物一般,阿勒脚抵到了箱子,再无路可退。
傅无咎向阿勒伸出手,阿勒双眸惊恐,身子忽然后仰。
而后直直摔进了箱子里。
却只见傅无咎的手搭在了窗子上,他低眸一看,忽然笑出了声。
“在郢朝,公主这叫缺心眼儿。”
阿勒气的踹了他一脚,却被傅无咎接住脚腕,阿勒正想骂他登徒子,下一瞬傅无咎直接将她的脚松开了。
傅无咎撑开窗子:“别闹。”
望着夜空,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件东西,然后对着夜空放了出去。
紧接着便听有什么东西炸响在了夜空之中,阿勒一阵好奇,站在箱子中钻进傅无咎的臂弯,探头去看。
竟然是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