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 第48章 提点

杨柳是赶在第二天宫门落钥前回来的。

一进宫，她就捣腾自己收到的小礼物。姜大人给的都是零嘴，宗临给的是弓箭，程大人赠书，左翎送了她一只白鸽。

白鸽太亲人，一直啄杨柳手心的稻谷，洁白的翅膀在黑乎乎的豆豆眼边扑腾。

杨柳小声叫它:“咕咕，胖咕咕，你还能飞起来吗？”

萧燕山探头:“小叔，你养的鸽子怎么这么胖？”

“朋友送的，”杨柳摸摸小白鸽脑袋，“你功课做得怎么样？”

萧燕山认命地递上来，杨柳一看，大有进益。

萧策安来时，萧燕山有些诧异，以为他来寻杨柳有要事，主动提出要离开。

杨柳喜欢逗这只小白鸽。

萧策安见杨柳带回来几幅画，拾起来要看，一人一鸽静止一般扭头盯着他。

萧策安试探道:“看看？”

杨柳微笑:“好。”

她在玩，萧策安在看她带回来的那一堆东西。等杨柳玩累了，发现他还不休息，凑过去问:“陛下，您怎么了？有心事？”

萧策安唇角紧抿着，杨柳也看出他不高兴了，把小白鸽送出去，回来讲自己一路的见闻。

提到疯老道，杨柳情绪有些低落:“陛下，他为什么这么说啊？他在说我吗？我又不喜欢佛理，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萧策安道:“明日让他给你重新算一卦。”

“不算了，随他怎么说，”杨柳低头从袖子里取出一枚护身符，“在寺里拿的，看着挺好看，效果应该也不错？”

萧策安接过来，握在手心里。

杨柳和他讲:“陛下，我见寺里题着两句诗，叫什么‘柱杖头边无孔窍，大千沙界犹嫌小’。他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孔窍？”

萧策安笑道:“孔窍是孔洞，也是心窍。修炼心窍，涵养智慧，兴许大师是外表平平无奇，内里别有洞天。”

杨柳不听了，又问:“陛下，我在茶楼里听人提到了大雍天子令，这是什么？”

萧策安道:“一块监军令牌罢了。”

“您给谁了？”

“不能说，”萧策安手指绕过杨柳脖颈，将一块玉坠戴在她脖子上，又塞进衣领里，“随身带着，遇上棘手的事，去找御史和钦差。不许轻易露出来。”

杨柳揪出来还给他:“我不要，好凉。”

萧策安捂热了，重新给杨柳戴上。

翌日，早朝上杨柳精神奕奕，举着笏板和姜大人讲悄悄话。

“陛下，臣这本《女贞戒则》一出，天下的泼妇必然温柔可亲，柔情妾意，唯君命、夫命、父命是从。”

杨柳和姜大人对视，都看到彼此眼里的震惊。

她笏板举高了点:“你的人？不管管？”

姜余也懵:“老夫昨天才训过他。”

杨柳听他越讲越离谱，碰碰姜余胳膊:“快给我说说他什么情况。”

“女人天生就是蠢笨的，只有依靠男人才能活下来，就应该在家里生孩子。臣针对这一点，特意制定了女人从呱呱坠地到入土的全套诫则，保证能让女人活得更好。”

杨柳听到周围有人低声骂他了，不过品阶不算太高，接不住这家伙。恰好姜余也说完话了，杨柳笑眯眯问:“南大人，我听你的意思，女人赚不了银子，和离后也不能改嫁，是也不是？”

南仁思往前一望，顿时眼睛一亮:“是！什么和离，女人只有被休弃的份！”

这么年轻和气的上官，最好忽悠。尤其听说还是他们这一派的，年轻人气盛护短，定然乐意给他帮腔。

杨柳问:“你没娘吗？”

南仁思面皮涨红:“我娘还好好活着呢。”

有些清楚杨柳用意的臣子，便都垂首无声地笑。

杨柳道:“可你娘和离改嫁后才生了你，照你这么说，你娘生你还是有罪了？”

一个武将粗声粗气地道:“真是他娘的不孝儿！”

武将姓王，也是母亲改嫁后才有的孩子，知道母亲的艰辛。

南仁思额头沁出汗，一边疑惑杨柳的倒戈，一边又觉得杨柳轻飘飘的话里总藏着刀锋，“臣的母亲含辛茹苦抚育臣长大，怎么会有错呢？”

他只祈求杨柳轻轻揭过。

杨柳只是一笑:“不提这个。朝廷收的赋税是什么，你知道吗？”

“麦，米，谷，丝麻，布绢……”

南仁思一口气说出许多，越说脸色越难看。

“丝麻布帛，不是女子织出来的吗？养蚕缫丝，利润可比务农要大得多。各乡里招募短工，女工价格与男工相差无几。南大人你贫户出身，母亲纺织务农供你念书，你却连这些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这个位置的，你对朝廷的忠心难道连秤杆都上不了吗？”

“放任姐妹和女儿被欺辱，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要死在夫家，岂不是不睦不慈？你的妻子为你付出良多，你却要公然贬斥你的妻子，可还有夫妻之爱？”

杨柳得出结论：“可见这所谓写出女子规劝的人，实在是用心险恶，乃是不忠不孝不慈不睦不爱之辈。”

南仁思的目光堪称怨毒了，碍于在朝堂之上，不敢发作。

他几乎可以预见，今日不只是他身败名裂，往后若是有人再想如他这般上书，话还未出口，不忠不孝不慈不睦不爱几个大字就能压死他们。

但他不会放弃。

下朝后，杨柳还收到了来自王大人的倾情表白。

“嗨呀，杨大人，我这辈子最佩服你们文官了，能说会道的。得，往后这家伙敢骂你，你找我，我给你骂回去。”

杨柳笑着应和几句，就回了内廷，到校场上拉弓射箭。

她喜欢射石头。

萧策安说，等她能把箭射进石头里，她就不用日日过来练剑了。

郑大人在旁边看杨柳射箭，不由抚掌称赞:“公子进步神速，还当继续勉励。”

他上前查看，见石上已有诸多裂痕，地上零散落着几只断裂的箭镞。

今日射的箭里，七只箭折了箭镞，只寻回五只。每日射箭，总有箭镞遗失，郑大人派下属去找，又找回一只，将剩下一只登记在册，今日便收尾了。

杨柳知道他们平日训练时，会注意着箭镞和刀剑碎片的去向，即使磨损到破败不堪，也要收回去重构熔铸。不过因为她不算郑大人的兵，萧策安又历来惯着她，这才没人敢追究她这里射丢的箭镞。

郑大人见杨柳盯着他手里收回的箭镞，憨厚地笑笑:“公子别见怪，都是老规矩了。自从前朝有人偷藏箭镞，磨尖箭头行刺，宫里铁的去向就严格把控了。”

杨柳笑道:“应该的，你们做就是。”

……

如今突厥各个部落中，要数王族部落阿史那部最为强大。突骑施部尤擅经商，最为富裕，且只是名义上臣属于突厥可汗，实际独立性较强，是突厥王子们争相争取的对象。车鼻施部最擅长战斗，风格诡异，战术变化多端，是与大雍对战的突厥军队中最强劲的一股分支。

其余小部落逐水草而居，不可胜数。

与突厥作战，要防备的不只是他们精悍的骑兵，情报收集同样十分重要。

突厥赫图可汗与启元帝相继逝去，如今不到四年，突厥王庭已经迎来七位可汗。

赫图可汗有十多位兄弟，八位王子王女，各王子王女又有诸多子嗣，均已长大成人。

萧策安看布防图时并不避着杨柳。白日里他召见了几位武将，探讨庭州换防问题。现任突厥可汗阿史那耀穹在位已经一年，是七位可汗中在位时间最长的，但也难保不会突然倒台。

闻枫传回的情报里，阿史那穆尔与阿史那隼霄正在密谋，其余王子也各有动作。

杨柳过去问:“陛下，您在看什么？”

萧策安将布防图推到杨柳面前，一指武将们上的对策奏折，“调兵。”

庭州形势不稳，近几年萧策安都是重兵把守，耗资巨大。

杨柳大致扫了眼布防图，有些惊讶:“京城的布防也要换？怎么换？”

萧策安颔首:“北方防务调兵遣将，为免事急有变，现下就得重新排布。”

杨柳点点头，撑颐百无聊赖地翻看武将画像和生平。萧策安无声把几位将军呈上的奏折也推过去，执银柄将烛火挑得更亮些。

一张张武将的面容滑过，杨柳手指在一幅有些熟悉的画像上停下。

萧策安:“想提点？”

“能吗？”杨柳问。

萧策安:“朕说不能，你就不提点了？”

杨柳摇头:“我还是要提点的。”

今日夜间还有宴席。

萧策安在长庆宫设宴，犒劳在与突厥、南诏作战中立功的将士。

坐在高位上，俯首即是满殿觥筹交错。几位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将举杯至御前谢恩，萧策安又赐了些珍玩、布帛、珠玉、宝剑兵书，与众臣谈笑。

目光却忍不住落向右下首。那人豆绿长衫，发束银冠，不加修饰，自有一段气韵，正悠然赏着殿前的歌舞。

她看素衣琴师的目光，透着全然的欣赏。

直到宫宴散去，琴师的影子还在萧策安脑海中回荡。激越的音符，骨节分明的纤瘦手指，白净的脸庞……和她一样的年轻朝气。

她爱的，是和她一样年少的人吗？

杨柳结束应酬，在永乐宫更衣沐浴，问过时辰，料想萧策安应当还在御书房，遂推门进殿，预备先睡下。

孰知进殿后，方行至榻前，便见一抹黑影沉默地坐在榻沿。

杨柳惊讶，问好的话还未出口，就被一双铁臂压在榻上。

灼热的唇流连，杨柳从没见过萧策安这般急切的模样。他的手拂过杨柳的脸颊和肩膀，按在杨柳腰上。杨柳被他紧紧搂进怀里，呼吸都有些不畅。

“陛下，怎么了？”

萧策安下颌埋在杨柳颈窝里，鼻翼喷薄的气息让杨柳止不住后退，又被他叩回来。

过于亲密，杨柳有些难受，想去推他。萧策安按下杨柳的手，嗓音嘶哑:“吻我。”

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杨柳不知他这等姿态是为哪般，但怕激怒他，顺着他的话亲他，沿着额头、额角吻下，到唇畔时方有些犹豫。

萧策安闭眸，喉结滚动。唯有她温热的唇落在面上，将她紧紧护在怀里，他才有几分她在他身侧的真实感。

杨柳亲得轻柔，像绒毛在脸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

萧策安先是舒心，而后又因这轻柔想到琴师的轻拢慢捻，想到琴师的清俊和他翻飞的素袍。

及至杨柳在他唇边停顿，萧策安五指虚张，如爪般叩住杨柳后脑勺，直吻得杨柳喘不过气，被他的力道弄疼了。

萧策安注视杨柳潋滟的双眸，下颌抵在她额发上，“你看琴师做什么？”

杨柳回忆一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他青春又英俊，我觉得养眼，就多看了几眼。”

“胡说，”萧策安低声斥责，话到口中又咽了下去，威胁道:“你最好没有不该有的心思。”

杨柳着实有些心动。人生百年，她也是近日才想明白，既然她找不到合适的人，那就一直找。每个人都有独特之处，即使最终不合适，也一定会有某一个时刻给她带来快意。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

譬如琴师，日后闲来无事，她看他弹琴也是一桩乐事。

父亲曾说要她找面首，她那时还不以为然，如今方知个中滋味。

但这些没必要和萧策安讲，半年未满，她也不会动别的心思，遂点点头，保证道:“我如今绝没有这些想法。”

萧策安面色稍霁，温存时杨柳触及他胸口一道浅淡的疤痕，“我怎么从没见过？”

他苦笑:“你如何见得？”

杨柳惭愧颔首，“痛吗？”

“曾经会，如今不会。”

杨柳食指按了按，“我把这里弄痛了怎么办？”

“不会的，”萧策安额头抵上杨柳。

如此轻柔的力道，只让他心口痒痒的，远远不到痛的地步。

……

“六王子，中原皇帝对他的信赖，果然非同一般。”

戴尖顶毡帽的英俊男子望向下属，把玩着手里的弯刀，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此子不类父。”

下属赞同。

六王子母亲出自突厥车鼻施部，骁勇善战。三年前突袭庭州，本以为势在必得，不曾想大将杨巍多年不入战场，风姿不退反进，倒真叫他挡住了攻势，最终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他的后代却没有继承他半分忠义。

存了几分轻视，下属用蹩脚的中原话问:“我们怎么处置他？”

阿史那隼霄眼前不由浮现出那位明秀的年轻人。

草原上最耀眼的红玛瑙也不及他绚烂，最稀有的蒙天珠也不及他举手投足间的气韵。

还有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要五个他这样的奴隶的理所当然。

“留下，”阿史那隼霄道，“做我的陪臣。”

腊梅开花了，是淡黄色的[星星眼]开了好多好多

河水都结冰好久了，今年还是没有下雪[爆哭]

“柱杖头边无孔窍，万千沙界犹嫌小”——释士珪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