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州郡守守库房守得严,里面全是心腹之人。凡是他任职之后从京城附近调过来的,他一概不用。”
这第二波赈灾物资,在严防死守之下,几乎没有失窃的可能。但贪污赈灾官银,盗窃是最蠢笨、最危险的法子。
其余诸法,譬如往精米里掺糙米、倒卖省下的精米,棉絮、木炭亦是如此,防不胜防。而最容易做账的,便是官银的用途。
与商贾联通,以次充好,原价买入,瓜分差价,便是查了账目,也挑不出错处,除非有内人另行记账,或是营建的工程出了瞒不住的差错,将这事捅破了天。
但这时候,也只要推出一个替罪羊,总有脱身的借口。
赵将军望向身侧的太子殿下,见他那张冷肃的面庞隐没在夜色中,知他应是在沉思,闭了口。
忽见桂香巷小院门前,竟坐着一个穿素白披风的如玉少年,正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张望他们,不知等了多久。待起身时,却又慢吞吞的,似有话要讲,瞧了一眼太子殿下微冷的神色,就又噤了声。
萧策安并不理睬他。他虽离京,但一些重要的事情也会由可靠的线人传至他手中,等他下决断,没空搭理这位十六岁少年的欲言又止。
但少年竟出声拦住了他:“殿下,我……我有话同您讲。”
“说。”
“隔壁的程潇程大人,今夜怕是要来寻您。”
“因何事?”萧策安到了庭阳城,翻过属下递来的捷报,知晓程潇在郡守杨亷面前露过几回脸,也探得杨亷派人拉拢他,两道目光落在杨柳身上。
杨柳从未述过职,也从未答过这样关乎正事的问话,思及太傅所言,在太子殿下面前不得有丝毫隐瞒,又恐尽言耽误他时间,一时犹豫。
萧策安皱眉:“拣重要的说。”
杨柳便道:“程大人祖母病了,他买不来药,我送了他几副,许会登门拜谢。”
正说话间,门便被敲响。杨柳自萧策安回来后,便竖着耳朵紧张不已,听得这脚步声从程潇家中转来,顿时道:“哥哥,我好累,我要回去休息了。”
“站住,”萧策安淡声。
杨柳定在原地,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很是不情不愿,慢慢挪步到他身后,垂着脑袋不说话。
门外已经有怒喝声传来:“当家的,给我出来!”
左邻陈娘子扒在门沿上,附近街巷邻里也都不着痕迹张望。见程潇左手捂着头,陈娘子眼睛一亮,唇边挂了笑,热切问道:“程大人,这是怎么了?”
程潇冷笑,气势汹汹,放下捂额的手,露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斑驳血迹:“顽童性劣,竟爬上墙头拿石块砸了我。”
陈娘子不着痕迹地撇撇嘴。她见过这家的小郎君,是个惹人怜的孩子,乖巧软糯又明秀,倒是程大人,脾气又臭又硬的,她私下里猜测,说不得是程大人先吓着了那孩子呢。但芝麻官再小,也不是平头百姓轻易能得罪的,便笑着道:“原是如此。”
又驱赶周遭围来的人群:“马上便是宵禁,还不回家,叫城卫来抓了你们才长记性!”
她有心替小郎君挽救声名,邻里也给她面子,虽恋恋不舍,但已作散去之势。程潇却又高声道:“诸位兄嫂还请留步,为我做个见证。”
众人顿时笑起来,见着程潇阔步走进年轻兄弟的院子,围在门口看热闹,有几个甚至爬上了墙头,唯独陈娘子气得牙痒痒。
一道道目光篦子一样刮在杨柳身上,
嫉恨、贪婪、轻蔑、戏谑、幸灾乐祸……沉重压抑得像是厚重冰面下的急流,面上平稳,实则暗潮汹涌,危险至极。杨柳几乎喘不过气。
程潇指着额头,下巴扬起,直视萧策安:“他是你弟弟?”指着杨柳。
萧策安颔首:“正是。”
程潇冷哼一声,额上的血痕衬得他像个伥鬼,讨债道:“赔钱。”
门口众人哗得一声惊叫出来,被人高马大的侍卫唬住,捂着嘴转动眼珠子。死心眼的程大人,竟也学会讨钱啦!
对面玄衣郎君清淡的目光落在程潇身上,微微笑着,双眸中微光浮动,却不泄出一分心绪,更叫程潇认定他非寻常商贾。
随手就能拿得出治疗寒病的主药,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住在穷苦的桂香巷,偏生还要给他卖这个天大的好。
必定有所求。
“多少?”萧策安顺势问道,负在身后的小指微动,两个侍卫挺直身子,目光炯炯。
程潇眸中精光乍现,逡巡四周,瞧见他们奢侈的布局,听得门口街邻的撺掇,狮子大开口:“一百两银子!”
众人惊得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一百两银子,程潇三年的俸禄都不定有这么多呢,目光复杂地望着程潇。
人心隔肚皮。这大孝子没了钱给老祖母治病,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了,叫人既唏嘘又鄙夷,还有种隐秘的欢喜。
侍卫已然爆发,拳头捏得咯吱响,高大的身躯在程潇面前打下一片阴影,巨拳已经往程潇脸上又招呼了一下,打得他踉跄后退。
街邻们惊呼一声,七嘴八舌劝架,被侍卫瞪了一眼,却没人敢上前。不久,陈娘子吼道:“宵禁到了,城卫来啦!”众人遂做鸟兽散。
果然有披甲侍卫带队来到此处。原是巡查时听得此处喧声震天,远远又望见人群聚集,唯恐生了祸端,匆匆赶来,神色并不好看。
队长认出程潇:“程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程潇转过脸,青紫斑驳的血痕让城卫们吃了已经,面上无甚表情,冷哼道:“伤了人,赔钱不应该吗?”
“应该,应该,”队长审视的目光在两方人马之间摇摆,挥手叫出一个兵士,低声嘱咐几句,笑道,“程大人你继续处理,我这边还要巡查,先走了。”
那兵丁站在程潇身后,一番护卫之态。程潇却不耐烦,冷声道:“怎么,看热闹没看够吗?”
队长笑了笑,暗骂他不识好歹,又将兵士召回,头也不回地走了。
四下里寂静无声,南浔关上院门,方才气势汹汹的程潇单膝忽然跪下,“多谢郎君救命之恩,不知您要某做些什么?”
萧策安并不答话,瞥了眼杨柳微红的眼眶,令她回房歇息,负手进了大堂。侍卫东正将程潇扶起,请程潇也入正堂。
随后诸事,杨柳并不太分明,只知萧策安大概是要如愿了。
正堂里,程潇问道:“郎君,令弟不许您一处吗?”
“不了,”忆及杨柳心神不宁的模样,萧策安垂眸呷了口茶,贵气十足,方才年轻商人的气势收得干干净净,坐在上首,举手投足间尽是压迫,程潇眸子一暗,知晓这人绝不简单,但不知是福是祸。
……
这间卧房只有一床一桌一窗,与国公府比起来自是寒酸,更比不得东宫豪奢大气,但对杨柳来说已然够用。
杨柳趴在柔软的锦被上,白净的脸埋在枕间,一闭眼,众人看热闹时各异的神色都重新浮现她眼前,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但杨柳闭眸,忍痛重复回忆。
终于,在记忆的角落里寻到一个面相普通的中年男子,不苟言笑,挤在门槛外的人群里,仗着偏高的个头,阴冷地盯着杨柳,只撞上杨柳含泪的眼眸,不屑地错开。
整个过程不过几息。此人注意力大半在程潇身上,看到杨柳,不过是顺道多瞧了一眼。可只是一眼,却叫杨柳浑身发冷,心突突地跳。
这种阴冷的、想要置人于死地的目光。
杨柳可以肯定,自己从没有见过他,也能确信此人并非萧策安仇敌。否则,绝不可能紧盯着程潇而对他们不屑一顾。
杨柳拂衣起身,在书案前落座,点灯照亮黑漆漆的屋子。笔尖在宣纸上游移,废了一张又一张宣纸,却始终无法勾勒出男子的样貌。
且他相貌总给杨柳古怪之感。既与寻常人不同,又与杨柳仅见过的几位外邦人迥异,乍看之下与大雍朝寻常百姓无异。但杨柳过目不忘,倍受折磨,却也因此对人的面貌有超乎寻常的认识,已然起了警惕之心。
终究受限于画艺不佳。
房门被敲响。
杨柳心事重重,再开门时蔫蔫的,依旧垂着首,一副爱搭不理又有些怯懦的模样`。
程潇语气真挚:“多谢小郎君赠药。”
“你寻我哥哥说就是了,”杨柳不欲多言,她素来不喜与人打交道,当即都推给萧策安,“我的药也是哥哥给的。”
提到这儿,杨柳沉沉的眸子染上几分晶亮。临出门时,殿下看她收拾得久、带的东西又多,虽嘴上不说,但杨柳能察觉到他生气了,约莫是觉得她太娇气。可她带的东西这么快就派上了大用场,杨柳不禁有些自得,唇角微微弯了弯。
让他瞧不起她。
程潇后来又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见她似乎有些困,便就自个儿走了。
夜间忽地又飘了一场雪,杨柳为梦靥所扰,素来觉少而浅,天不亮就醒了,但这天气着实是冷,便缩在锦被里发呆,待到天光有几分亮了,这才披衣洗漱,出了门,与晨练的萧策安和三个侍卫正对上。
他们已经练完了,额头满是大汗。萧策安见她屋中未燃烛火,便知她才起身,皱眉道:“冬日天短,往后早起些。”
杨柳应:“是,我记住了。”心里却并不在意。她本就是被他们几个吵醒的,随便一糊弄,又问自己最关心的:“我们不吃早膳吗?”
萧策安冷冰冰的:“用过了。”
对上她的目光,几个护卫也点头。主子说用过了,那就是用过了。
杨柳不知他发的哪门子神经,看他果真换了身衣服便领着侍卫出门,知他要忙,又要留她在家,也乐得自在,正好趁此机会把画作完。
她也憋着一股闷气。他们皇家的争端,非要她也卷进来,有这功夫,好好待在京中不好吗?真来了,却又一副事事都避着她的模样,唯恐她泄密坏事似的。
南浔悄声道:“小郎君,属下给您留了些吃的。”
“不吃,”杨柳想了想,又补充道,“谢谢你的好意了,只是殿下他不让我吃,我吃了,怕他罚你。”
到底是年纪轻,南浔笑眯眯的:“殿下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小郎君您已经耽误了许多年,再不紧紧抓着,这韶华逝去,总归对您不好。”
杨柳偏头,一双乌溜溜湿漉漉的眸子看得南浔心头发软:“那他为何日日将我撇在家中,议事也都要我避开?”
南浔道:“小郎君您体弱,宋太医说您积忧积虑,心绪不宁,不能大动肝火。殿下若带您去,只怕您夜夜都要睡不着觉了。”
“胡说,”杨柳眸子转了转,到底是咬唇道,“那你说,他讨厌我吗?”
若是不讨厌,她就不在他眼前打转了。毕竟她不是真的“世子”,过分引人注意,也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