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湖已经结冰。
厚厚的冰层冻住了湖水,有小厮早早地凿了冰道,让来往的文人雅士乘船去往湖心。
亦有人踩着冰雪,从冰面上慢慢踱步到湖心。
刚到风雨楼楼下时,宋流云还蹙着眉,苦恼应该上第几层。
“柳哥哥,我们只能去第三层。”
杨柳望了一眼。第三层衣香鬓影,贵人仆役穿行其间,谈笑风生,顿时头皮发麻。
这人也太多了。
宋流云也是一脸苦色。往日风雨楼没这么多人的,今日也不知为何,人突然多了起来。
她也不爱人多的地方,不免生了退缩之意。
两人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的犹疑,一拍即合,不进风雨楼!
霜月湖湖心本就有诸多名胜。宋流云显然对此处极为熟悉,七拐八拐绕过一片梅林,寻了角落处一座小亭子,正是赏雪的好去处。
然而杨柳不是个风雅的人,对着满林风雪只觉得冷,鼻尖冻得通红。
车马在对岸。霜月湖又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来往的文人雅士至多带一个仆从,青茗给杨柳备下的大氅和护耳都在岸上。
杨柳扯了扯衣袍,决定陪宋流云玩个痛快,好早些归家,“你想玩什么?”
宋流云眨眼:“堆个雪人就好了。我爹平时不让我碰,今天和柳哥哥你一起,我爹都没派人跟着我,一定要玩一次!”
宋太医总是念叨冬伤于寒,管得严,多数时候都让她在家看医书。那日杨巍到宋府拜访,叹息杨柳一个人闷得很,她便顺着杆子爬,主动提出要来找杨柳。
她爹居然同意了!
宋流云看杨柳,越看越欢喜。她爹也喜欢柳哥哥,给柳哥哥配了好多调理身体的方子,还藏着掖着不让她看。
这般磋磨时光,待到赵庆回去取了披风回来,两人都玩累了,坐在亭下发呆。
杨柳望着高耸的风雨楼。
这楼是前朝皇帝征用了天下最出名的工匠修建的,耗资无数,共有九层。飞檐翘角,金碧辉煌,立于顶楼,不仅能将整个霜月湖尽收眼底,甚至能看到皇城外城的朦胧一角。
因此自第七层起,即便是王公显贵、皇室宗亲,未得应允,一律会被镇守的大内高手拦在外面。
但不知是不是杨柳的错觉。她总觉得方才在顶楼朱漆护栏处瞥见一抹青色衣角,一闪而过,泛着冷意,又有几分熟悉。
宋流云忽然叫住杨柳:“柳哥哥,你听。”
周围隐隐有低低的争吵声。
似是一纨绔子弟借着酒意,要轻薄别家姑娘。丫鬟拼死抵抗,反被纨绔身边小厮制住,凄凄哀求。
裴遐面色冷傲:“俞亮,你若敢碰我一下,我父亲绝不会放过俞家。”
俞亮嗤笑:“都来京城了,谁还不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便是他的妹妹,打得也是如此主意。
可惜裴遐才貌双全,不止琴棋书画样样在行,容貌更是瑰姿艳逸,望之若天边霞光,光彩夺目,威胁实在太大。对上裴遐,他妹妹真不一定有胜算。
但无所谓,只要他今日得手,虽则手段不干净,可事关女子贞洁,他也不信裴遐敢说出口,老古板裴家更不可能宣之于众。
裴遐逼回泪意,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但俞亮的话却在一点点击溃她。
“听说你们裴家女出生时,都会用上好的和田玉打造一枚玉坠,随身佩戴,出嫁时赠予夫君,便是我手中这个吗?”
俞亮高高扬起手中用黑绳串起的白玉兰坠子,凑近嗅了嗅,一脸沉醉,眼睛却盯着裴遐:“真香。”
一道流矢忽得破空而来,擦过俞亮拎着玉坠的手。他吃痛,玉坠应声落在雪里,忙一脚踩上,堵了裴遐取回玉坠的机会,回头去寻背后射暗箭的人。
打头的是个卓尔不群的少年,装束简单,却自有一派风流写意,乌发半束半披,显然尚未加冠。
此人年龄不大,语气却甚是冰冷,京中官宦子弟鼻孔朝天的劲,他拿捏了个十成十:“立刻滚出去,否则我让你在京城混不下去。”
俞亮眼睛紧紧盯着杨柳,忽得笑了笑:“你算个什么东西?就算是你爹来了,还得给老子点头哈腰!”
杨柳皱眉,示意宋流云先扶裴遐避开,赵庆也押了俞亮的护卫。小丫鬟一脱身,立时便挽上裴遐。
“你若不通文墨,我也略懂些拳脚。”
懂些拳脚?俞亮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就这纤弱的少年,他但凡吹得是别的,俞亮都给他几分薄面。偏偏吹什么拳脚,怕不是自己一根手指头,就把这少年揍趴下了。
他眼中滑过一抹狠戾。今日万事俱备,全被这少年坏了好事。少年纤弱,他的侍卫却是个狠角色,可惜这少年非要自己动手,待他押了这少年,那侍卫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痛痛痛!”
俞亮虎扑向杨柳,却被杨柳攥住肩膀反制在地,一脚踩上他后背,痛得俞亮呲牙咧嘴。
怎会有人看起来病猫一样瘦弱,力气却这样大!俞亮痛苦不已。
那少年问:“你是哪家的?”
俞亮知道这是要记恨上了,眼珠一转,报出个名号:“崔家!崔十三!我们崔家是大族,崔廷尉就是我叔父!你今天敢动我一下,明天我祖父就能带着官兵去抄你的家!”
“这样啊,”杨柳轻笑一声,眼睛弯了弯,似乎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抄家的兵是我爹管的,这样,既然你祖父和我爹认识,你就先去大牢里待几天,跟他们一起叙叙旧。”
她一手拍拍俞亮的脸颊,直拍得他脸上通红一片,嗓音里像掺了砒霜:“好不好啊,贤侄?”
俞亮脸色几经变化,憋屈地蹦出一句好。先前嚣张的人此刻也唯唯诺诺,明白自个踢到了铁板。
杨柳丢了一张令牌给赵庆,让他押俞亮主仆去京兆尹大牢。这令牌是萧策安留下给她应急的,没想到在这儿用上。
仗势欺人的滋味,还不错嘛。
裴遐在宋流云的安抚下,心神渐渐安定。见了杨柳,微笑着道谢,自道明身份,言改日必定登门拜谢。
杨柳早在看到裴遐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河东裴氏的嫡长女,上京探亲。
名为探亲,实则欲与天家结亲。至于人选么,自然是太子殿下为佳咯。
如今天下大定,众多豪族在战乱中被消耗得七七八八。若是换作一百年前,豪族能人辈出、英才无数,这亲倒是能结成。
可豪族势力大不如前。这些家族间姻娅相连,彼此竞争,却又自有一层血缘关系。
启元帝在各郡布兵,剑锋所指就是他们。如今送贵女上京,也是想故技重施,妄图通过联姻苟延喘息乃至翻身。
杨柳对这个被家族推出来的少女很是惋惜,面上却不显,只松开掌心,露出掌中的帕子和包裹在帕子里的玉坠:“崔姑娘,我方才在那边捡到了这玉坠,只是我去得晚,不知这玉坠是谁的。姑娘早我一步,我便冒昧请姑娘帮忙寻一寻这玉坠的主人,物归原主。”
裴遐眼眶一热,接过来连连道谢:“如此,我就替主人先谢过小公子了。”
心知肚明的事,小公子却顾忌着她面子不挑破,隔着帕子细细包起来,只当不知道这玉坠是何物。
杨柳笑笑,容色之盛,竟是压过了周遭的红梅白雪,却又不显轻浮秾艳,阳光下肤色剔透如玉。
裴遐没法形容这样一个人。她想找出几个与这少年匹配的溢美之词,可找来找去,却没有一个合适的。
他的美只是美,清清爽爽,端是站在那儿就是一道令人挪不开眼的风景,以至于“美”这个字眼,在他身上也毫无违和。
就像是清幽挺拔的秀竹和流淌的星河,见到时只会惊叹于这种美,却不会去探究那是男子的美还是女子的美。
自从上京开始,裴遐饱经人情冷暖,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纯粹的少年,眼眶略微有些热意:“谢谢公子,还请您代我向太子殿下问好。”
话音未尽,她便羞恼地低下了头。若是可以,她宁愿她在他面前能保住自己的体面。
杨柳愣了一下,笑道:“我一定向殿下转达。我和舍妹要归家了,姑娘要同行吗?”
裴遐起身,小腹忽得一沉。她眉头微微攒起,又不动声色地绽开,坐了回去,平静的嗓音里藏着几分羞赧:“多谢公子。只是这梅园景色幽美,我想再看一会儿。”
宋流云眼睛睁大。刚经历了这样可怕的事,可见这梅园并不安全。她上前一步,就要劝这位美丽的姐姐回去,却被杨柳拦住。
杨柳道:“如此倒不好强求。”
裴遐低眸,遮住眼里的失落,勉强笑了笑。
少年清扬的嗓音娓娓动听:“梅园寒冷,这披风今日才从仙衣阁取来的,原是要留给舍妹。既然凑了巧,便留给姑娘御寒,不知姑娘肯见爱否?”
……
偌大的风雨楼顶楼,无处不精致,却鲜有人能够踏足。
高大挺拔的青年半倚在黄花梨木交椅中,冷肃俊美的脸庞上晦暗不明,满身贵气,反复咀嚼着几个字:“肯见爱否?”
气压低得可怕,元宝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呼吸都放轻了些,唯恐被注意到。
萧策安忽得轻笑出声,“你说,他这是要做什么?孤从前怎不知,他油嘴滑舌、甜言蜜语,惯会哄年轻姑娘欢心。单说这话,孤可没听他说过,对上姑娘家,就什么都会说了?”
不消暗卫回禀,只需听着,配着杨柳眼眸弯弯的模样,萧策安都知道裴遐是什么反应。
必定是心情舒畅极了,恨不能杨柳时时刻刻都这样对着自己笑,那双乌黑明润的眼睛里,哪怕看了再多的人,却只在见到一人时闪过亮光,旁人在他眼里全都黯然失色。
萧策安最厌恶背叛。
杨柳的忠心在一众臣下中算是上乘,但若有朝一日,他错失名器,不再是大雍金尊玉贵的皇太子,他有七成把握,杨柳会对新的皇太子献上同样的忠诚。
故而,他允许杨柳参与幕僚们的讨论,却从不曾将杨柳带到真正有威望的重臣前,也不曾着手给杨柳安排一官半职,只让他待在东宫,做一个小小的伴读,站在离权势一步之遥的位置,永远有炙手可热的青云梯在眼前,却永远也无法获得攀登的资格。
除非有一天,杨柳忠诚的是他萧策安这个人,而不是能者皆可的皇太子之位,亦不是未来加诸于身的龙袍冠冕。
他冷笑。
现在还要加上一条。
不能好色。
晚上再更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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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霜月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