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札记上写着数行字迹。
腊月二十六晚。
沈长宁对沈庭瞻道,要嫁给段劭。
沈庭瞻问为什么。
沈长宁答:“无父无母,传言那里也非常不行,想必定然不能有子嗣,简言之,日子很爽。”
段劭:“……?”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散播的谣言里,有自己那里很不行的言论,他说得不是有可能不太好吗?
再向后翻。
种种言论在眼前一闪而过。
“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
“真嫁去了,我快活这么多年,临死惨一惨也没什么大不了。”
“没孩子,钱花完怎么办?哎呀呀,您这就叫不懂何为变通,钱花完,那我就死嘛,反正也浪够了。”
段劭:“……”
他缓缓翻向最后一页。
此中言论记载于昨日。
许是昨晚时间空闲,字句不是之前简陋,用了不少文字生动形象地描述了事件发生时的景象。
上写。
方慧左右探看,推门入,问沈长宁如何看待李家四郎。
沈长宁沉思稍息:“矮冬瓜。”
也就比自己高一点点,一个指节。
方慧:“…………”
“二十八还窜一窜呢。”
她装嗔道:“你知道的,我不是说这个,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我瞧着是真不错。”
她复细心解释道:“你喜欢那位,不过是因着对方皮相过盛,这个可不同,婚后你一定会察觉出对方的好的。”
沈长宁认真脸:“我要是有这个想法,你就扇醒我。”
方慧:很好,她走了。
再不走,她今晚是真要走了。
她扶着刘妈妈的手,恍惚走出碧霄阁。
段劭:“…………”
他合上札记,沉默半息,抬头看向德七,终究开了口:“这段时间——”
“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觉得您和沈四姑娘非常般配。”德七毕恭毕敬地抢了话。
德七要承认,最开始自己是抱着些看热闹的心,段劭的热闹比皇家的还难遇,毕竟在许多人眼里,段劭堪比黑白无常了。
但随着单方面暗中接触,观察沈家人的言行举止,他还真觉得,沈家的这位四姑娘,和段劭挺般配的。
他抬眼,虽没说话,但意思已然透露了出去。
段劭:“……?”
谢谢。
但暂时没这个打算。
好意心领了,心意拿回去。
正要礼貌地请德七出去,同时让他不用再查沈家了,再查下去,第一个受不住的,可能是他。
德七也隐隐察觉到当前氛围有些不对,想了想,觉得还不如自己走,免得等下不仅要走,可能还会被调去别的地方,他还挺喜欢沈家房檐的。
准备转身刹那,眼睛忽然瞄到段劭身边的某样东西。
这东西,有点眼熟啊,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比如,上次段劭生病,进而诱发命不久矣的传言。
德七脚步顿停,瞄去的视线暂未收回。
段劭没理,平静看去,淡淡掀唇:“两淮正缺人,你很闲的话——”
德七:“。”
这张嘴,就是控制不住。
“走了。”
谁向那鬼地方去。
说完,人退向门口,素来良好、挂压群雄的轻功在此刻显现出了用处,顷刻间没了影踪。
屋内再度恢复寂静。
段劭随手放下札记,目光落向瓷瓶,轻笑了下,觉得德七想事还是太孩子心性,明明在北镇抚司的时间已然不短,怎的想起事来,还是这般。
他捏着瓷瓶,拔下瓶口布塞。
这里的药,确实能让他身体虚弱一段时间,并且是很长一段时间,但到底伤身,不知道能不能在他下江南前完全恢复。
谋士自当以身入局。
不然怎么瞒得过朝中上下,更关键的,是怎么瞒过宫中。
淡淡药味入鼻,段劭垂眸。
在吃与不吃间思虑的瞬间,视线再度划过德七留下的札记。
沈长宁三字涌入眼帘。
一同出现的,是沈家的境况。
沈锡死后,支撑沈家门楣的,只沈钦一人,这是个谨小慎微的,就算本性并非如此,如今也定型了,肩上到底压着一大家子的生计前程。
而且,沈家并不参与党争。
想参与也难。
品秩实在低了些。
但岂不是正好?
门楣低,但出身不低,祖上更是做过圣上面前的辅臣,最好时期,一门四进士,任谁瞧见,都要赞声诗香书礼之家。
最主要的,她对自己根本就无意。
就是,是否真的无意。
还是说是沈家特意放出的消息?
他怎不知沈家这位四姑娘,是如此出挑的性子。
一个父母早丧,自幼寄人篱下的姑娘,不该这般。
如同宫中之人,但凡被养在身侧亲自教导的,虽聪慧,但多愚晦无明,性子清越且出挑的都不会养在身侧。
半晌。
段劭将瓷瓶暂收,转手拿起札记。
-
德七转身从段劭房间走出,掉头去了人堆里,这个也是段劭来后就在他身边的。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凑在一起,微微偏头。
对方看他来时方向,表情一言难尽,隐隐透露出钦佩之意。
德七:“?”
咋了。
这个表情。
德七掏出二两银子递去,对方果然透露一二,等听到宫中刚要给段劭指亲后。
德七:“。”
怪不得要给他派到两淮去。
这算不算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二人嘀嘀咕咕。
对方问他方才做什么去了,德七含糊说了下,“给大人牵个红线。”
对方:“……”
他竖起个大拇指,眼角余光瞄到一袭白袍,倏然噤声。
对方神色改变的瞬间,德七就止了语。
长久无声。
德七缓缓扭头。
对视刹那。
德七恨不得动若脱兔地逃走。
段劭额角跳了跳,沉默又沉默,到底将人带走了。
德七走时还依依不舍,看向方才与自己说话的人,这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说不准段劭真要给他发配两淮做苦力。
他跟着段劭回去,脑中还在想着,等下该以什么方式表达出自己的不舍,让他在京中再混一段日子。
下一刻,段劭开口:“你再在沈家待些时日。”
其实德七说得并非是错,他确实需要一个明面上的妻子,不过前提是,沈长宁当真对他无意,且有一定自保能力。
他身边的这个位置,没那么好坐。
当然,他会尽力保全她就是。
德七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
他幻听了?
真的假的?
还以为要发配两淮了。
德七定了定:“真的假的?”
不是和他开玩笑?
段劭不轻不重扫来一眼:“你也可以选择去两淮做苦力。”
包括但不限于深入敌营,埋伏躲藏,冒着杀头的危险向外传递消息。
……那还是不要了吧。
要去也得等段劭去的时候,他跟着走,当开路先锋有什么好的。
但在沈家待着——
段劭是要他查什么?
相处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德七目光划过段劭的脸,只一眼,又收回来,待到年前,那便遇见什么查什么,他从上查到下。
段劭离去时,隐隐提点,“最近这些时日,接触了什么人,都要查。”
尤其是沈长宁。
-
德七又趴回了沈家。
沈家今日热闹得紧,原因无他,曹家来人了,曹六爷亲自带着妻子柳氏登门,拜会老夫人。
名义是这个,其实终是为了两家的婚事。
曹六爷膝下的三姑娘,将许给沈庭瞻。
晋中曹家,主做酿酒杂货钱庄的生意,是当地大族,生意遍布大庆十八行省,资产逾万贯,曹六爷正出自大宗一脉。
这桩婚事,各人都满意。
三房,本就是要经商的,读书是个金贵的时,在京中做官更是,单靠微薄的俸禄,是撑不起沈家上下三辈人这么大的花销的。
曹六爷登门,还给三个姑娘带了礼,好一番客套,待到宾主尽欢,已然是金乌西坠之时。
沈庭瞻坐于书房,想着晚些去寻趟沈庭文,和他说说沈长宁最近的倒反天罡之言,看看他有没有想法。
夜幕渐起,月生中天,沈庭瞻窥眼天色,推门而去。
他的书房常有事关各处机要之物的画稿,平日里若非特意嘱托,前后内外皆无人伺候。
门刚打开,就听石子落地的咯噔声。
沈庭瞻步子微停,抬眼向石子落下方向看去。
错觉吗?
百年的老宅子,还是飘雪的冬天,能从上面滚落来石子,且还不是琉璃瓦风化破碎后的模样。
下一刻,又一颗石子落下。
沈庭瞻凝视半晌,转身抬头。
但见房檐空空如也,不见一人,唯有风动。
他察觉到什么,视线微微偏转下移,看见了站在自己门后的德七。
沈庭瞻:“……”
你我之间,不用这么神秘。
他还以为要被暗杀了呢。
德七冲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有话要说。
沈庭瞻凑近,发现是他前几日委托德七查的李家之事。
原来是为这事专程跑一趟,他最近实在是有些忙,婚丧嫁娶,由不得他不上心。
他道谢,德七却推脱:“你我之间,不说这些,有些事过段时间还要麻烦你。”
比如大过年的,给他也发点压岁钱。
他手头紧。
说完,身影飘忽了瞬,只见窗扉大开,德七顷刻间没了影踪。
沈庭瞻:“……”
没有明天了吗?这么着急。
他带着纸条去寻沈庭文。
二人年纪相仿,性子也相似,一样的喜好肃静,沈庭文的书房除了贴身大丫鬟,旁的人是一律不得进的。
进门,便是另一重寒冷。
沈庭文自幼刻苦,不管寒暑,抑或雨雪,从未耽误过课业,冬日手上生冻疮,夏日生痱子,每日该完成的功课也定要完成。
这是个极为自控之人,文章平正清直。
言为其声,文为其人,他性子也如此。
沈庭瞻极少在此时来寻他。
沈庭文怔然了瞬,将比置于笔架上,起身来迎。
沈庭瞻问他可知沈长宁的事。
沈庭文与他同坐书案前,应下,“听到些消息,好似是定了李家。”
他临近会试,方慧瞒他瞒得厉害,他本想着近来问问沈长宁,都被方慧不动声色挡了回去。
沈庭瞻笑:“这婚事我定不会让成的,李家不安分。”
他说过刚买来的消息,问沈庭文如何是好。
沈庭文眉头骤蹙。
沈庭瞻停一停,想问他这事是私下让方慧知晓,双方顾及着体面,默不作声地将婚事给退了,还是传出些风声,让李家丢些面子,又落沈家一个情,日后不敢以此事为要挟。
他不惧,想来沈家也不惧,可沈庭文将要会试,礼部又专管此事,他不得不问问沈庭文的意思。
沈庭文完全没想自己会试。
沈家儿郎,自小就是要上护父母,下护弟妹,最底线的东西都坚持不住,此刻就妥协,就算来日他真踏上金台高殿,不也是随波逐流、空食饷银的贪官蠹役。
沈庭文抬眼看沈庭瞻,“锦衣卫不是最会传风言风语,再给些银子,这事闹大些才好。”
办坏事,他们专业的。
他复道:“就找你买消息那位,怎么样?”
他感觉办事还挺让人放心的。
这也许是固有印象,他感觉锦衣卫虽然名声不好听,但也不过是因为得罪了文官集团,要知道天下间的风向,不都是靠着文人的笔杆子和嘴巴张合引导的。
沈庭瞻想到德七,沉默无言。
他办事他……他有时放心。
沈庭瞻又道:“——长宁那?”
沈庭文:“必须做出伤心欲绝的样子,这样才能彻底将李家的行为给坐实。”
沈庭瞻想了想,礼貌征求对方意见:“怎么坐实?”
沈庭文表情不变,满脸正色:“上吊一下?”
顿了顿又道:“服毒也成。”
沈长宁不够的话,他也可以跟着死。
“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
“为恐生变,自然是越快越好,明天。”沈庭文定下。
沈庭瞻:“……”
你正的有点让我害怕。
-
沈长宁次日清醒,坐在床上发呆。
倚云端水进来伺候她洗漱,笑问怎的了。
沈长宁捂着胸口,满脸沉思,“不知道。”
但怎么就是觉得心里不安稳呢,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去给老夫人请安,她让倚云把刚得的料子都带着,请安后让沈庭文看看,她昨个儿说了,要给他做双在考场上穿的护膝。
等衣服穿好,沈长宁抱着汤婆子出门,已然忘了刚起床时的所谓错觉。
但没有事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
反正又不会长眠。
沈长宁招呼着倚云快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