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事后我一屁股坐在檐下阶前,抹把脸上雨水,“贺兰鉴,答应我,下回莫将它们搬出来了。”
“花草树木要感应天地阴阳之气,怎能困于室内?”
他站在旁边,有条不紊抖落衣上湿泥。
“行,那你下回别找我出这苦力。”
“是你自个儿找上来的。”
“……”
这话不错,我无从反驳。
学着他样子,拍去满袖污泥,“你用的什么土?闻起来有怪味。”
“粪土而已。”
“……”
我赶紧放下举在鼻前的衣袖,又看了眼这满身狼藉。
向来两袖芬香的我,竟沾了一身的屎。
这又不得不说到,上回我如此狼狈,仍是拜贺兰鉴所赐。
去年三月小阳春,我与一群富家子弟乘兴踏青。
我骑的那匹宝马走得快,载我独身一人行于山林野道间。偶经一处农庄,见其田间有耕牛四五头,悠哉漫步于青苗之上。
登时想到贺兰鉴,这人极喜养花。
而金陵城中,一无田地二无农畜,要弄些新鲜土肥,也得费些工夫。
我又听闻,牛粪最是润庄稼,想来对花草亦适用。
于是灵机一动,翻身下马,挽了衣袖裤脚便步入田中。
春风那个吹啊,草长那个莺飞啊。
我干脆舍去薄披风,铺在地里,将拾得之牛粪尽数置于其上。
一些牛粪已被暖阳烘干,剩余仍是湿漉新鲜的,抓一把便糊一手。
我一边捡,一边忍住不呕出来,心想,贺兰鉴若是看到我亲手为他拾的牛粪,定心生感激。
面朝黄土背朝天,忽闻身后有人喝道:“呔!偷菜贼休跑!”
不知从何处草丛钻出来个老农,高举钉耙向我奔来。
我连忙解释:“误会!误会!”
“打死你个偷菜贼!”
眼看着钉耙就要叉在身上,只好卷起一袋牛粪,跑为上策。
跨上马,没跑多少路,迎面遇上原本落后于我的友人。见我如此狼狈,众人心中甚是不解。后又见一六旬老人手持钉耙追来,那几位公子纷纷与我一样,掉头就跑。
直至山穷水复,一行人勒马歇息,方有人问我原委。
那日之后,我又成了金陵城中一大笑料。
堂堂尚书令,竟跑去田里偷粪!还差点被人叉住!
别人笑我,那是他们不明真相。
令我来气的是,他贺兰鉴也笑我!
派人将那袋辛苦捡来的牛粪送到贺兰府邸后,我得到的回礼,是一根木棍。
琢磨了好些天,其中有何奥秘,终于恍然大悟——
他笑我,是根搅屎的棍!
气煞人也!
“贺兰鉴,你害人不浅。”
想到这儿,我不禁责怪道。
“裴大人一心要往浑水里蹚,怪不得别人。”
他总是占着道理,正直得让人心生忌恨。
皇上曾说,贺兰爱卿那颗心,是白玉雕的。我看此言不假。
白玉虽无暇,却也冷冰冰不近人情。
再看身畔那人,浑身遭雨打湿,青丝凌乱贴于额前颈项,仍不改从容之态。恰如玉出深山,莲出污泥。
或许我不当这佞臣,也能与他挨近了站在一起。
我没想掩饰心中委屈与落寞,“我本是想提点你几句,谁知你疯也似的撒腿就跑。”
“裴大人有何指教?”
“你可知南阳公主?”
他点头。
“人家看上你啦!”
如注暴雨自檐角浇下。
贺兰鉴愣神片刻,轻轻摇头,“这不成,我曾有婚约在身,她看上我也没用。”
“我也这么和人家说的!”我腾地跳起,“但我那表妹乃出了名的好色之徒,又与太子是一母所生,你出入于东宫,可要小心啊!”
他看着我,扑哧一声笑了:“论好色,谁能比裴大人有名?”
“……”
敢情我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全是白费口舌。遂板下脸,别过头去,闭目作深沉状,“罢了,你都不急,我急甚?”
“有理。”
窸窸窣窣的动静向我这儿靠近。
睁眼,一张湿漉散着水汽的俊脸蓦然占据视野。
他神情正得发邪,“公主看上的是我,裴大人急甚?”
“我……”
天边一道闷雷,掩盖我心虚。
恰有侍从来报:“二位大人,老夫人已备好干净衣物,请快快去里屋换上罢。”
“好。”贺兰鉴离我远了些,正经道,“处之兄,请。”
“咳……多谢。”
我拖着沉重的衣袍,仓皇而走,不留神还差点被绊一跤。
半个时辰后雨停。
临去时,贺兰鉴赠我一盆花繁叶茂的皋月杜鹃。
“这花本该谢了,多亏你寻来的粪肥,至今不曾衰败。”
我接过他怀中略沉的花盆,隔着横斜枝桠,于红粉馨香之间,见其温和笑道:
“处之,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