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门口,由于房门虚掩,苏沧月听到了低低的,断断续续不肯停下来的咳嗽声,这声音的主人好像饿了一个星期,连咳喘亦是低弱无力的,听起来是一副喘不上来气,咳不出痰的虚弱身子。
苏沧临没有来过宋宅,他视力不好,此刻只能看见颜色各异的光斑,除了紧握住他手肘的妹妹,于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巨大的压迫感和心虚带来的恐惧,使得苏沧临的手一直在微微抖动,苏沧月也不敢再劝他,只好抓牢哥哥的手,低头静静等待召唤。
房内宋见羲的情况很不好,远比传出去的咳喘声更加糟糕。
面色苍白头发凌乱,护工守在他床边,眼睛在他面色和制氧机、血氧显示之间来回查看,这台制氧机属于便携式,即便气流开到最大,也无法与面罩式相比,而宋见羲单薄胸口起伏,一会儿高高耸起,一会儿无力塌陷,一会儿又憋闷一动不动,毫无规律。
即使垫高头部,依旧咳不出痰,管家抱宋见羲靠在自己肩头,双手拢住头和腰,另有护工给有规律的一下一下拍背,帮助他排出痰液。
佝偻腰背依靠别人,弯折身体的姿势使宋见羲瘫在床上的腿脚受到牵扯,窸窸窣窣的抖,垫在膝弯下的软垫已蹭到一旁。
护工极有眼色,立刻捧起柔软瘫足,为宋见羲轻柔按摩,防止他这样无意识磨蹭引起皮肤红肿。
“见羲,苏家兄妹来了。”倾身搂住瘦的硌手的身子,管家及时汇报了外面的情况。小主子不肯吃药,也不愿躺下休息,撑着身子半躺半卧许久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咳咳……咳咳……呕……”什么也没说,可宋见羲抖得如同筛糠似的身子,说明他听见了管家的话,管家不好多问,只全力拢住瘫软弯曲的身形,尽职尽责照料他周全。
刚才在车上苏沧月问哥哥数次,苏沧临终于说出了所有事情,听说是高中同学要见哥哥,她倒开始不那么紧张,毕竟是认识的人。
高二暑假的时候,宋见羲从瑞士回来,在宋家的学校读书,做了苏沧月同班同学。好多人不懂,小公子为什么舍弃轻松高质的瑞士贵族学校不读,非要回来过高考这座独木桥。有人猜是宋图南爱国,不愿把孩子留在国外,有意让小儿子回国发展、继承家业,总之,虽然宋图南没公开表态过,传出来也是一些对宋家和股票有利的说辞。
听闻宋见羲没有上大学而是生病了,苏沧月每次向哥哥问起,哥哥总说不要背后讨论贵人,我们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同学们中,关于宋见羲的传闻一直只有他没上任何大学的消息,所以,苏沧月印象中,宋见羲依然是十八岁那年,脸颊椭圆、唇红齿白、斯文贵气的继承人模样。
房门打开了,房间太大,苏沧月举目望去,依旧看不见人影,面前巨大的刺绣台屏格外惹眼,蒲塘金粉荷花台屏,独有一支大荷花,半开半合、如梦似幻、翩然欲飞,仿佛跨进房门,会是另一个精致绝伦、仙气飘飘的世界。
深灰色中式立领套装的管家走出来,对着苏沧临说道,“苏先生,见羲说在这么大的日子里,您用这件衣服骗他、折辱他,是因为他是个好欺负的瘫子么?”
“不,”苏沧临把被妹妹挽住的胳膊放下,恭敬垂在西装裤中缝位置,低头回话,“绝没有那个意思。”
身板单薄的苏沧临讲话声音不大,他甚至还来不及进一步解释,房间里又传出来低低的咳嗽声。
这一次听的更加清晰,那低低弱弱的咳嗽声,好像一位老人家,想用力用不上,夹杂一下一下轻轻拍打后背的声音,难道,这人是被气成这样的么?听声音好像快被气死了……
苏沧月正在自由自在的想象,身边哥哥居然扶着腿慢慢跪了下去,她沉稳内敛的哥哥,为什么要给宋见羲下跪?是因为那件礼服么?
“管家,麻烦您转达,我的眼睛,这两年视力下降的特别多,做衣服十分吃力,这几个月疼的厉害,一直流眼泪,没办法完成见羲少爷的礼服,剩下一小部分活儿我让妹妹完成的。我妹妹苏沧月是苏家的人,不是外人,她的手艺是得了真传的。绝没有故意欺骗的意思,真的出于无奈,请见羲少爷不要生气,保重身体。”言语恳切,态度卑微,真正令苏沧临恐惧的人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宋图南,所以,他才会腿软下跪解释、赔罪,希望事情可以尽快平息。
“苏先生,您知道这绝不是一件普通的衣服,苏家手绣的招牌,见羲也不希望它倒在您这一代,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望好自为之,爱惜羽毛。”
讲完大道理,管家转身进去传话。
苏家兄妹一个跪一个站,就那样在宋见羲房门口,周遭安静下来。
即使是房门外,仍可看出来这间华美厢房陈设极其奢华讲究,不仅一尘不染、光洁如新,甚至还隐约有淡淡檀木香味传来,令人心旷神怡、赏心悦目。
但在别人家里等人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跪着等,苏沧月虽然没跪,但她哥哥只穿衬衫和一件西装,却是可以看见他鬓角滴滴答答居然在流汗。苏沧临并不是体格壮硕的人,此刻流汗绝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紧张和害怕,苏沧月心疼哥哥,弯下腰双手去搀扶哥哥,低声劝说,“哥,你起来,非要跪的话我来跪。”
心情郁闷,没有拉起来哥哥,她撅着嘴巴不情不愿缓缓跪下来,赌气朝房内讲话,“衣服是我做的,不关哥哥的事。”
“咳咳咳……咳咳……咳咳……”女孩子娇娇柔柔的话一出口,房内那位又开始咳。
一声弱似一声的咳嗽好像马上会断开,听了让人焦急,好想过去拍拍他,甚至替他大力咳几下,免得他这样徒劳无功,咳上一天恐怕也咳不舒坦。
最无奈是做了传声筒的管家,安抚了床上咳个不停的主子,还要出来传话。
看到苏沧临跪的虔诚,管家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不免放缓了语气学宋见羲讲话,“作为下属,苏姓都是我宋家赐给你们的,今天居然有胆子骗我?下一次,说不定全部造假,她愿意跪就让她跪。”
看兄妹俩一时没有反应,管家又看向苏沧月,接着问道,“苏小姐,打算怎么弥补错误?”
弥补?只穿一条薄薄的瑜伽裤,跪在地板上膝盖被硌的生疼,苏沧月没有想过弥补,面对管家的问题,愣住了。
已经后悔带妹妹来解释,但苏沧临又不敢出声阻止,只好直直跪在原地默默祈祷。
“我赔给你。”娇柔赌气的嗓音,更像是娇嗔,苏沧月觉得宋家嘴大,简直无理取闹。
“好,”管家立刻说好,引得苏家兄妹一齐抬头看他,管家却仿佛宋见羲上身,用手指了指苏沧月,继续说道,“苏小姐留下,绝对不许再骗,见羲,他最恨被人骗。你们,合同准备好了么?”最后一句话,他是对另外两位秘书样子的人讲的,苏沧月什么也没听懂,一头的雾水,来不及告别,苏沧临被高大的保镖扶起,已经带出了东厢房。
目光转回面前的管家,苏沧月看到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下意识躬身站起来,跟管家走进了房间。
随着脚步绕过荷花台屏,沁入心肺的淡淡香味儿清晰起来,苏沧月看到的是一间铺着雪白地毯的古典卧房。
泛红色的巨大花梨架子床,淡淡紫色的床品与明亮灯光辉映,散发柔和光晕,躺在床上的人一头棕色长发洒满枕头,雪白的皮肤丝毫没有月色,尤其那个挺翘单薄的鼻尖,冷冷凄凄的白,不似真人。
“见羲,苏小姐来了。”管家声音温柔,一点也不符合他老大叔的气质。
闻声床上躺着的人很慢的侧过头来,那双琥珀色流光溢彩的眸子,跟苏沧月记忆中一模一样。
没人理苏沧月,管家走到床边,弯下腰去抱宋见羲,护工站在床头,伸长了胳膊帮助托稳缓慢离开枕头的脖子,在最恰当的高度,给宋见羲肩颈下塞了一只长条靠枕,令平躺的人成功抬起来十五度,视线范围能够扩大一些。
管家把一副眼镜给宋见羲戴好,理了理并没什么褶皱的被角,转身退到了荷花台屏那里。
“宋……”出于礼貌,苏沧月想开口叫人,更何况面前这位还是手握自己和哥哥“把柄”的主儿,但她又实在叫不出口,真的差太多太多了。
戴上眼镜的宋见羲,犀利眸光被掩去了大半,直直看向苏沧月,明明呼吸吃力,却一瞬也不愿挪开目光。
“你,你,你……瘦了好多。”时隔七年的问候,突然变得难以启齿。
岂止是瘦?
棕色的长发被用跟那件礼服同色的发带绑住,宋见羲的脸完全褪去了少年时的奶膘,可以看见清晰的下颌线和额头、颧骨,苏沧月打量他的脸,觉得比泽州的雪还白,高中时候的那个人,不是这样白皙衰弱啊?
那薄薄的肩被大枕头垫起来,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好像瘦的去掉了一半的样子,那高大阳光、乖张跋扈、假装斯文的小少爷,为什么变成了雌雄莫辨、眼神空洞的病美人?如果不是他细长脖子上那明显凸出出来的喉结,苏沧月真的会觉得自己认错了,眼前绝对是长得和宋见羲相像的一位小姐姐,看来瘦是真的整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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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