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困我 第1章 不悦

“知意？”

身后传来声音的一瞬，试音的琴键声适时中断。

高考季后校内基本没人，眼下偌大的音乐教室里只有一人，微弯着身体的少女闻言起身，慢慢回头查看。

贺知意看见了身后走来的班主任，她刚扯出微笑，还没开口，对方走近便关切问她考得如何，有没有想好去哪个学校。

贺知意正准备回应，但搁置于钢琴架上的手机适时响动，她取过接通，闷应两声挂断。是徐秋打来的，却没多说什么，只让她尽快回家。

她今天临时受音乐老师所托，来给学校的教学钢琴调音，眼下电话来得突然，只能朝对方温声抱歉，后便直接离开。

怀城的六月很是燥热，蝉鸣聒噪，贺知意步伐匆忙，一身白裙逐渐消融在烈日之下。

学校离家有段距离，但不是很远，贺知意有司机接送，即使这次是来帮学校内的钢琴调音。徐秋为了让她读书返家方便，特意要求贺任在学校邻近处买了房。

车窗外景象匆匆掠过，时间像被拉长。

贺知意心底没由来生出几分沉闷。

一直到车停在家门口，司机叫了几声，贺知意脱离恍惚，轻声道谢后下车，慢慢往院中走去。

院里大摇大摆停了辆车。

贺知意平日很少注意这些，但今天不同。

这辆车太过招摇，车型独特，少见的贵重车牌标识，加之车门两侧各自站了一人，摒手静候，像在等人。

贺知意远远停下脚步，没再往前。

“咔哒”一声，车门打开，一双黑色皮鞋进入视野，在炽烈的阳光下，皮鞋的反光颇为刺眼。

贺知意想象不到，是什么样的人，在这种时候也会穿那样正规的皮鞋，而鞋子的主人也在那一刻出现，贺知意循着视线往上。

对方身形板正，身姿高挑，尤其一身矜贵气息。是个极为年轻的男生，不是她想象中商业气息浓厚的中年男性。

对方同样注意到她，转头投来视线，那一头黑色碎发，像在阳光下肆意跳跃，莫名耀眼。贺知意愣愣定在原地。

也许，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白的男生。

不过一瞬，贺知意下意识蜷缩掌心，试图压制那不住颤抖的小指。她见他微抿着唇，神情透着一丝不耐。

两人仅仅只是初见，这个西装革履的少年，带着他几不可察的傲慢，对她显露出微妙的鄙夷和不耐。

贺知意跟他隔了一段距离，但只那双蔑视意味十足的眼，也让她在燥热的阳光下，瞬间凉了几分。

蝉鸣淹没在不安当中。她想逃离这里了。

“临礼？”

陡然一声，贺知意与那人同时循着声音望去，看见父亲贺任站在门前，她察觉到父亲脸上的惊讶，这是她平时很少看见的情绪。

越过高挑的男生，贺任似乎才注意到贺知意也在，他敛回神态，换了笑颜，语气平和如常。

“知意，你也回来了。”

贺知意匆匆越过那人，微笑走上前去，安静乖巧地站在贺任身旁，这时屋内又出来两人，是家政阿姨和母亲徐秋。

贺知意故作自然挽上徐秋的手。

徐秋轻拍着她的手安抚，朝门口站着的贺任招呼。

“都进去说吧，外面天热，久站也不是事儿。”

少年适时看了过来，贺知意恰好迎上他的视线。

对方头颅微微俯视，长睫投射一片阴影，脸颊一侧印上鼻梁阴影的形状，勾唇微微笑着，不屑意味越发浓烈。

是过于卓越的长相。

她目光闪躲，揽着母亲的手往屋内走去。

少年是跟在贺任身后进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下了西装外套，随意挂在腕间。贺知意这才注意到他并没有打上领带，里面的白色衬衫扣子整齐排成一列。

贺知意跟徐秋坐在一起，后面进来的二人自然而然坐在她们对面，对方在她对面，毫不客气落座仰靠翘起二郎腿，动作熟练。

贺任一向庄重，少年的姿态实在不算合宜。

家政阿姨过来低声问话，母亲交代了几句，贺知意大多能听清。一会儿是一家人的晚餐时间，而这个突然造访的“贵客”，让家政阿姨一时不知道怎么伺候。

“饭菜按平时的安排，加上西餐，额外备上一份刀叉。”徐秋缓缓交待，贺知意安静听着。

阿姨刚要点头，却听见对面开口打断。

“不用了，我用得惯筷子，你们照常就好。”

语气清冽，微沉，中文口音并不地道，也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气息。

这个人的一切，都让贺知意不安。

贺知意叠在腿上的双手传出颤栗，她竭力握了握掌心，末了起身，微笑着接过话。

“母亲，我去厨房帮忙吧。”

徐秋少见的没有拒绝，微微点头示意，交代她注意安全。贺知意得到允许，三两步跟着阿姨进了厨房。

阿姨将她拉在一旁。

“油烟气儿重，还要炒菜的，小姐您歇着就好，这边很快就好。”

“我给您搭把手，不碍事儿。”

阿姨从她刚踏进厨房就开始劝阻，贺知意没有跟对方推拒，默默走向厨房备菜的地方，戴上围裙和袖套便开始择菜，而她颤抖的小指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恢复。

阿姨叹了口气，也自顾忙络起来，炒菜时贺知意在一旁安静站着，阿姨劝她出去。贺知意只笑着摇头，但不动，就这样等到菜都备好，二人方才前前后后端抬着菜至餐厅。

她不愿意面对那个少年，没由来的。

可吃饭是逃不掉的，家里平时没有佣人，家政阿姨也会在忙完份内事儿后离开，今天徐秋提前交待阿姨离去，眼下偌大的客厅，仅余他们四人。

贺知意依旧跟母亲并排坐，少年在她对面，她低着头用餐，偶尔夹一下菜。

不经意间传出筷子碰撞的声音，贺知意慌忙收回手，却见少年长指持筷，保持夹菜的动作没变。

原本安静诡异的用餐氛围，在这一刻变得越发诡异起来，母亲轻轻咳嗽一声，贺知意佯装镇静，又默默吃起来，但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贺知意本想着先吃完下桌，却等到对面先传来搁置碗筷的声音。

“慢用。”

少年懒懒散散撂下一句，作势起身离去，却被父亲喝住。

“你要去哪儿？”

“回酒店，休息。”

贺任当即撂下碗筷，瓷器与桌面碰撞，叮当作响。

“这是你家，你上哪门子的酒店休息！”

贺知意顿住，见母亲也停下动作，三个人视线都落在少年身上。少年扫过父亲，又扫过母亲，视线终落在贺知意身上。

贺知意蓦地收回视线，往嘴里小口送着白饭。

“我这个外人吃好了客人饭，留你们一家三口幸福美满，不是正好。”

又是“叮当”一声，母亲也将碗筷搁置，贺知意被吓到，见父亲一掌拍在桌面，怒意明显。贺知意无措端着碗，最后还是放回桌面，将筷子也整齐摆放。

“临礼，你说出这种话，也不怕伤了你父亲的心。”

徐秋语气有些悲沉。

贺知意闻言，身形一顿。她突然明白了，母亲特意叫自己回来的原因：原来这个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万分耀眼的少年，是贺任的儿子。

“怎么？”少年语气平缓，毫无情绪。

“我要为我的亲爹，背着我养了个这么大的女儿，拍手叫好？”

话音未落，对方却将目光投向了她。贺知意身躯僵硬，她回望着他，无条件接受着这个长相优越的少年对她的鄙夷。

贺任这时开口。

“临礼，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可你不愿意在家，我跟你徐姨也是想要个孩子，这才不得已，你徐姨不能——”

“够了！”

是母亲截住了话。

贺知意藏在桌下的小指不住颤抖，小指贴在腿间，让她觉得自己的双腿也跟着发抖，燥人的天气下，徒余几分寒意。

贺知意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想逃回孤儿院的禁闭室。

“我吃饱了，母亲，我先去洗漱休息。”

贺知意的肩膀被徐秋按住，掌心的温热透过单薄的衣料，慢慢传入皮肤，贺知意身体涌出的寒意稍减，小指的颤栗却依旧无法控制。

“既然都在，今天就在这儿说清楚吧。”

父亲拉住了要走的少年。

“不管怎么说，千错万错，错的都是我这个当爹的，跟你徐姨无关，也跟你妹妹无——”

少年低声笑出一声，顺势踢向脚边的椅子，贺任的话被打断。

“我贺临礼，可从没有个莫名出现的便宜妹妹。”

“啪——”

巨大的巴掌声清晰而响亮。

贺知意身子发颤，见少年右边脸颊一片红意，看他舌头顶向颊腔适应疼痛，朝向贺知意这边嗤笑一声，后悠悠出了家门。

贺知意看见视线中那道背影慢慢变小，直到彻底消失不见。她努力握住小指，人已起身收拾起碗筷，不忘安慰父母二人。

“我收拾碗筷，父亲，您带母亲好好休息一下吧。”

徐秋瘫坐回椅子上，泄了气一般，贺任揉着额间走过来，一边扶徐秋起身一边交待贺知意。

“你也去洗漱休息吧，今天去学校又倒回来的，也该累了。先放着吧，明天阿姨会过来收拾。”

贺知意应声点了点头，望着贺任揽着徐秋上二楼，直到这偌大的餐厅只剩她一人。

她将碗筷收进厨房清洗，又清理完餐桌这边，确认一切都收拾完毕方才熄了灯回房。她今天莫名的疲乏，本不想动了，可不过犹豫两秒，最终还是进了浴室。

花洒中温热的水顺着头顶下滑，贺知意整个人思绪都随着雾气氤氲，她蜷在角落，赤｜裸的背部紧贴墙壁，冰凉的大理石传来阵阵刺骨的凉意。

脑海中闪过少年的脸，还有那眸中海一般的鄙夷。

贺知意埋下头颅，极低的哽咽被水声淹没。

原来，他们是有自己的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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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