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敦从怀中翻出来了一沓纸:“都在这里了。只是毕竟是军营,许多事也不好打听。”
“没问到多少有用的?”
“那倒也不是,”阿尔敦道,“只是流言蜚语混杂,一时叫人搞不清楚谁是谁非。”
“流言蜚语之中也可能暗藏线索,”源尚安道,“不妨说来听听。”
话虽如此,阿尔敦神色间却还是有点犹豫。
源尚安端详了下,大致猜到了什么:“怎么,莫非是些不大好听的话?”
“无妨,”源尚安又自嘲道,“只当是轶闻趣事,说来听听罢了,我还怕这些吗?”
他来京城洛阳已有四年之久,早就练就了面对流言蜚语还能心如止水的本事,旁人的议论向来不会被他真的放在心上。
阿尔敦喉结动了动,犹豫了半晌总算艰难开了口:“听到的消息说是、说是大公子生性放荡,最喜同京城里的纨绔子弟混在一处,因此也招惹了不少人。至于其他则是说大公子不好相处,心性冷酷残忍,一向睚眦必报。故而京中有人议论说他,一点……一点也不像将军之子。”
不过具体是怎么个招惹法,阿尔敦则没有细说。但他的意思源尚安已然懂了,无非是想说欠下了不少风流债。
源尚安摸着下颌,神色略有玩味之意:“好个生性放荡。”
阿尔敦不知此言何意,只听见源尚安又追问道:“既然他是风流浪荡之人,那不知他具体招惹了哪家的姑娘,或者最喜欢去哪座青楼楚馆,敦叔可否报上几个名字来?”
“这……”
阿尔敦支吾了阵,终究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源尚安轻笑道:“说他风流成性,可是连个具体人名地名都没有,我看多半当不得真。而且您没发现吗,所有的流言都是些不好的话,未免太刻意了。”
街头巷尾的议论本就如此,个个都说得头头是道,但往往禁不起细究。人们谈论起来也往往只是图一时新鲜,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追求真相和细节。
因此也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那这么说来,这些都是有人刻意造谣,毁坏大公子的名声了?”
源尚安却有不同想法:“未必。”
“我兄长是个谨慎的人,同时也很有趣,”源尚安笑着提笔在纸上涂画着什么,“我倒想看看这传闻中骄奢淫逸的少将军如今是何模样。”
阿尔敦想了想道:“三日后大公子应该就要随着奚将军班师回朝了,到时候陛下会设宴接待。”
源尚安点点头,提笔又在纸上添了些许细节,松开手的那一瞬阿尔敦才注意到画上是个年轻男子。
只见他身骑白马,弯弓搭箭,正欲射向空中孤雁。这青年一身褐色猎袍,长发散落,五官秀美而冷峻。他平淡冷漠的目光正紧盯着猎物,仿佛一尊不知悲喜的雕塑。
“这是……”
源尚安道:“十多年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模样,方才根据您所说,简单勾画了几笔罢了。”
这人正是南征军中的长史、源尚安的养兄源素臣。
十五年前,他奉陛下旨意前往洛阳做质子,至此两人便再未见过面。
源尚安方才听阿尔敦说了一阵,却怎么也无法把这么个人和记忆里神采飞扬的少年联系到一块。
但十五年了,想必是物非人也非了。
他身边恐怕没有几个真正靠得住的人,日日提心吊胆地活着,只怕原本没疯也要被硬生生逼疯了。更何况源尚安知道,源素臣身上还牵连着整个家族的兴衰,甚至是数百人的性命。
这一切容不得他错。
不过日日夜夜如履薄冰,不敢懈怠之人,也不止他一个。源尚安自嘲地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心腹管家阿尔敦,源尚安在布局时也不敢把所有安排全部告诉他。
源尚安和画像上的人对视了片刻,竟难得地生出来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不论如何,这样仰人鼻息的日子不能继续下去了。他要搏出一线生机,搏自己的,也争源素臣的。
只是不知他眼里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模样,会和自诩清流的人一样,也觉得自己是个必须铲除的奸佞小人吗?
源尚安眸光微沉,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里此刻倒映着烛光,仿佛生生不息的心火。他伸手摸到画像上的人脸,指尖在纸上有片刻停留。
“敦叔您说,若要与人结盟,最稳妥的办法是什么?”
阿尔敦仔细想了阵:“利害相关吧,若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自然得同舟共济。以利诱之,或者以武胁迫,这二者最常见,也最简单。”
源尚安把画像卷了起来,又笑道:“我看其实还有第三种办法。”
“联姻,结为夫妻。”
“这……”
“实不相瞒,”源尚安道,“我离开敕勒川前,爹爹就和我说过,说是见到了我兄长,除了要记得和睦友爱之外,也要劝劝他尽快娶亲成家立业。”
“只不过他一直都没答应,我写信问他他也只是说暂不着急,爹爹找的那几户人家他都没点头,”源尚安又道,“以他这个年纪,不少人可都已经儿女双全了。”
阿尔敦不确定道:“大公子莫非心有所属,但将军他不大愿意?”
“我也不知道,”源尚安笑了声,有点无奈,“不过他如今做了谁的女婿,日后就少不了帮谁办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确实应当谨慎些。再说了如若做不到两情相悦,对那姑娘也不好。”
“不过说起婚事,二公子您不也……”
不也同样未曾娶妻吗?
但源尚安有个再好用不过的理由,身体不适。也因此他虽然得了不少好评,却始终没有哪一家同他定了婚事。
至于源素臣是什么情况,源尚安暂时也不敢笃定。他三年前就以从军为由婉拒过婚事,如今得胜回朝,此事过不了多久势必再提。
源尚安眼下要和他结为同盟,就得确保源素臣不会上了别人的船才行。
“我暂时没那个念头,”源尚安道,“再说了要是真定了和别人的,只怕高相也不高兴。”
毕竟当初丞相也曾想把家中侄女嫁给他,只不过源尚安找了理由婉拒,总归没让双方尴尬。
“这倒也是。”
源尚安看了眼更漏:“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我去一趟丞相府,世子殿下的事暂不要外传,至于我兄长那边,还要麻烦敦叔提前联络。”
“是。”
“对了二公子,”阿尔敦道,“听说城东最近多了家风评不错的医馆,您看——”
源尚安苦笑摇头:“我这是心病,寻常草药哪里救得了啊。”
“二公子……”
源尚安闭上眼睛略略昂首,阿尔敦知道那是让自己退下休息的意思。
此刻已近夤夜,窗外风雪将歇,源尚安却没有一点倦意,只在卧房里找了张木椅坐下闭了会眼。
京城洛阳的风雪到底没有漠北更盛,下了一夜都不至于盖过小腿,风吹在脸上也没有边境那般寒意透骨。
源尚安听着彻夜的风吹雪声,全然无法安心入眠。
他仿佛一瞬变回了少年,儿时的自己也曾这般踩过边疆冷硬的积雪,仰头望见几匹骏马飞速越过茫茫雪原,犹如离弦飞箭。
忽然间,有个头戴毡帽的少年从马背上一跃到了源尚安跟前。
那少年一身褐色大氅,神采飞扬,丰神俊朗,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好似闪烁着晨曦般的光芒。
源尚安眼前倏忽一亮:“哥哥。”
那少年摸了把他被风雪冻红的小脸,又拉起源尚安的手,哈了口热气不住揉搓:“怎么也没戴个毡帽就来了。”
说罢他把头顶的貂皮帽摘了下来,一把扣在了源尚安头上,任由风雪扬起额角的碎发。
暖意倏忽而至,那少年又捏了把源尚安的脸:“等明年你长高了,我就教你骑马,跟我们一块到草原上狩猎去。”
源尚安满心欢喜地应了他:“好,我等你来教我。”
他让教书先生帮着自己挑选了一匹白马,又做了新的马鞍马鞭,还备下了一整罐的奶酒,打算当做“拜师礼”。
先生就笑他,说那又不是外人,是你哥哥,怎么还这么正式。
源尚安没说话,只是抱着那罐酒,要等他回来。
他等来了草原的烈风,等来了纷飞的大雪,却唯独没等来信守承诺的人。
永熙三年,当今天子继位后不久,便宣布召源素臣入京为质。
源尚安自此再没能见过他,而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五年。
源素臣这三个字,才是他的心结,他的病根。
他听了一夜的风吹雪声,脑海中全是断断续续的旧日图景,睡得极不安稳,天刚刚透出点亮光便醒了过来。
翌日清晨源尚安离去前还不忘交代管家好生照看沈静渊,他叫上侍从带了礼物,两人一同乘车前去。
清晨的相府还有些冷清,扫雪的仆从倒是一早就开始忙活,源尚安哈了口热气搓了搓手,在朱红的大门前站定,冲着开门的随从行礼道:“晚辈廷尉丞源尚安,拜见丞相大人。”
他向来不会空着手来,加上又很懂送礼之道,每回必定捎带上些相府下人喜欢的小玩意儿在身上,主打一个见者有份。因此丞相府中人各个都说他的好话,也愿意他来,见着人便喜上眉梢。
“哎呀,二公子可真是太客气了,”相府的仆从一见源尚安手里提着茶叶胭脂,还有小孩子们喜欢的布老虎便笑得格外开心,“快请进——你们几个赶紧去吧里屋的炭火烧起来!”
两人绕过回廊时正撞见了小厮,后者喜笑颜开道:“二公子又来了啊。”
源尚安道:“大清早就这么高兴,碰上什么事了?”
“嗨,还不是二公子您太客气了,”小厮道,“您不知道,我们一见到您就觉得像过年了似的!”
三人俱是一阵欢笑,仆从引着源尚安入屋,叫人奉上了茶水点心:“您稍后片刻,我去请丞相。”
源尚安道了声有劳了之后坐下等了会儿,须臾后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立马起身相迎,可看清来者之后却是一怔。
“韩大人怎么……和崔大人一起来了?”
这人是白鹭阁主事崔潜,丞相的心腹之一。而白鹭阁名义上是直属于皇帝的密探组织,阁中人严禁结交朝臣。因此崔潜也多少会避嫌,甚少亲自前来拜访。
而如今他亲自登门造访,必定是有大事相告。
白鹭阁一向以无孔不入闻名,源尚安不免心跟着一悬,担心崔潜知道了自己为沈静渊遮掩刺杀的事。
崔潜冷冷打量了他一眼,随后道:“最近出了件大案子,难道源大人还不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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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雪夜(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