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一向繁华。
薛蟠自来到扬州后,拿着贾政、黛玉的信拜访林海。
那林海见他是二内兄的姨甥,已愿对他多加照付。待看到黛玉所写书信后,林海更好一番感慨。
他膝下无儿,仅得黛玉一女,不知曾将多少心思搁在黛玉身上,只恨妻子先去一步,留下女儿无人教养,才让岳母将女儿借去。
他亦担心女儿在荣国府多有不易,但念及贾敏往日所说荣国府中事,他到底不敢多去信叨扰,唯恐旁人笑他林家,竟生怕偌大荣国府还能亏待寄居的表小姐,还需如此时常来信询问。
他人在扬州,自不怕那些人如何议论。
然而黛玉还在荣国府住着。
他如何能不担心那些人因此对黛玉态度有异,让黛玉觉察到了,又要暗中伤神垂泪?
今薛蟠愿为他送信,已不知解了他多少烦忧。
只一事,仍让林海挂心。
往日荣国府来信,就提过贾政次子贾宝玉。贾政与他写信时,也说这儿子最是顽劣,偏祖母疼爱,让他不知如何管束。
今薛蟠到了,说起贾家,薛蟠固然不敢直说贾家如何不好,但薛蟠提到自己在贾家中的某些见闻,又说自家妹子如何在贾家常常见到宝玉,林海心中已有计较。
他给黛玉写了信,又用了薛家的门路将信送到都中后,他更终日有所牵挂。
那薛蟠得了他的应允,做了文章还可定期送给他看,便在命伙计等人在此处寻找买卖商机之时,又分了不少心思在文章学问后。
薛蟠虽有异世记忆,处事已与那呆霸王大有不同,却仍碍于异世不曾学过这等文章,总不知如何做出,免不得从头学起。
幸好他天资尚可,又肯卖力,不过一个多月功夫,已得了林海夸奖。
林海夸的并非他做文章的本事,而是他进步速度。
林海说他字不好,必须练,他就真肯卖力去学,每次送来的文章,其上字迹都较上一次大有进步。
至于薛蟠做的文章,一开始结构并不好,只还算言辞有物,勉强能入林海的眼。
林海少不得又要替他一番批改,几乎要他重头再写,总算让他略有长进。
这日,本不是薛蟠该送文章到林家的时间,薛蟠却匆匆来到林家。
他到林家的次数多了,林家的奴仆已能认得他,一见他来,便要通报老爷。
林海正在书房看书,听得薛蟠来了,起初还道是薛蟠学业上遇到了何等难题,急需他解答。
薛蟠却不曾带文章来,更没问书中的字句该作何理解,薛蟠只将一封信呈与林海。
林海只看信封字迹,已认出那是黛玉手书。
信内细说了黛玉在贾家所见。
那宝玉最不喜读书,若他出门见了别的客人,他问别人是否上学,读什么书也罢了,他在内帏中厮混,却最是不喜姐妹们与他多说那科举考试的书。
黛玉虽与他要好,平日里又同在贾母身旁,却仍不甚清楚他的课业近况。
喜得贾政还会询问,若听得宝玉课业进展不佳,又有一番冷言冷语,惹得宝玉怏怏不乐,黛玉方多了从旁的机会,将父亲所求的信息送来。
那贾兰与贾环年岁尚小,如今学的都只是启蒙的书,更不如黛玉。
黛玉又在信中说了些家常话儿。
林海摩挲着信,宛如亲女就在身旁。
良久,林海抬头再看薛蟠。
“你且说,你看那宁荣二府如何?我前些时日问你,你拿话糊弄我,如今总该说些真心话了。”
薛蟠凛然。
他早知自己含糊其辞,亦将被林海看透。
然林海质问他,他兀自心慌。
若说那异世书中的宁荣二府,自是无药可救。
如他们那般的大家族,需得自家乱起来,内部腐朽了,才好倒下。
业经几代的大家族,却早已丢了原本的家风,连奴仆都要豪奢之气,不知如何在外惹是生非。
他们能如何维持?
薛蟠却不敢说那些,只得说自己亲眼所见。
如贾珍聚赌作乐等事,一一说尽。
林海脸色不曾变化,薛蟠拜道:“林世伯,侄儿因听我家妹子说,林妹妹风度不凡,其父定也有不凡之处。侄儿若久居贾家,终究难以读书,侄儿方斗胆求了姨爹的信,来求林世伯帮忙。”
林海在外为官多年,终究难以得知宁荣二府实情。
他当年在京,与贾家众人结识,亦只见那贾政还有祖父遗风,堪可结交。
殊不知一别经年,那宁荣二府竟较往昔又不知乱了多少。
林海更是心忧黛玉未来。
他忽地咳嗽两声,面色潮红。
薛蟠急忙呼喊,就要人替林海请大夫,他又想着该先给林海喝水,还是替林海顺背。
林海本不欲张扬,但目光触及桌上信件,终究默许了薛蟠命人替他请大夫。
黛玉若有他这父亲,将来还能多一份保障。
那看起来已是大厦将倾的荣国府,能护黛玉到何时?
黛玉一封信,薛蟠一席话,已改了林海决定。
而京都荣国府中,宝玉刚得了个新奇的九连环,就要来寻黛玉一起玩。
黛玉还正解着呢,宝钗就来了。
宝玉忙请宝钗坐,宝钗凑到黛玉身旁,笑问:“我先看看颦丫头忙着什么?”
黛玉便将那九连环往几上一搁,笑道:“不过是一玩物。宝姐姐可也要试试?”
宝玉将那九连环拿起,递予宝钗。
见宝钗接了,他拍手笑道:“我刚算了林妹妹解它的时间,待会儿可要算宝姐姐的时间了。”
黛玉觑了眼宝玉,拿话来问宝钗。
“前儿姨妈特让人送宫花给我们,说是宫里的新样式,你怎么也不自己留着?”
宝钗与黛玉说话,仍解着那九连环。
“我却不爱这些。若要出去见人,能有些东西戴着便罢,平日里又何必呢?你可喜欢那宫花?若喜欢的,我再替你寻。”
“多谢。却也不必如此麻烦。只你送我两枝宫花,我也不必戴那么多,待会儿你到我房里去,好歹也挑上一枝?我听琏二嫂子说,她也往小蓉奶奶那边送了两枝呢。”
宝钗手上动作慢了。
宝玉正要笑她,却见宝钗将已经解开的九连环放了下来,含笑道:“那倒好,我果真要选一枝,我与你便一起戴了,再去向老太太请安?”
宝玉瞅瞅黛玉,又瞅瞅宝钗,只道两人要去见祖母,他便也闹着说:“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黛玉所得的两枝宫花正放在镜旁。
宝钗随手拿起一枝,宝玉原道她拿起的这枝便是自己所用,宝钗却将宫花插在黛玉发间,又要用手替黛玉理发。
黛玉抿着唇儿看镜中的自己,末了也要替宝钗插宫花。
宝玉看得呆了,竟待两人都弄好了,方渐渐醒悟过来,好一番懊恼叹息,只恨自己只知在旁看,竟也不知上前替两人拢发。
一时三人出了房间,齐去见贾母。
贾母正喜儿孙和睦,宝钗虽不是自家孩子,但寄居家中,也该大伙儿一团和气。
黛玉与宝钗各戴一朵花,更衬得两人如姣花软玉。
黛玉三人与贾母说了会儿话,又被贾母留了饭。
饭毕,贾政命人来问宝玉功课。贾母疼惜孙子,又恐贾政责怪宝玉,便催回屋用功读书。
宝钗要去王夫人处闲坐,黛玉却要略走会儿,两人亦各自分开。
紫鹃扶着黛玉,慢慢走着。
两人忽听到院子角落处有丫头在说话。
有一丫头道:“今儿见宝姑娘戴花,可真不知是人好看还是花好看呢。别的姑娘也戴花,我看都不如宝姑娘。”
紫鹃忙看黛玉,唯恐黛玉又着恼。
黛玉脸上却是淡淡的。她松了紫鹃,就往远些的地方走去。
另有一丫头说:“林姑娘也比不得宝姑娘?”
先前那丫头急得连连跺足。
“我哪是那意思呢!要比的,也就林姑娘能比了。”
后说话的丫头再问:“你又是什么意思?”
“宝姑娘平日里也就带着那金锁,金灿灿的,今儿却多了这花,岂不特别?林姑娘确实平日里都爱花的,今儿看着也没那么特别。”
后面那丫头道:“我平日里也见宝姑娘戴金锁,听说那上面还有字……”
紫鹃上前去,重重地咳了两声。
那两丫头被唬了一跳,脸色煞白。
两人左右张望,只见紫鹃,忙求饶道:“紫鹃姐姐,你刚才可没听见什么吧?我俩都是闲着乱说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紫鹃沉着脸,训了两人几句,要她俩以后都莫再嚼人耳根,又看着两人离去,方寻黛玉。
黛玉就在不远处。她被院中植物挡住,那两丫头才不见她身影。
经此一事,黛玉也没了闲逛的心情,扶着紫鹃的手,慢慢回了房。
今日听那两丫头言语,竟是大家都知道宝钗金锁上有字。
偏宝玉的玉也有字。
府中的丫头们又有几个不曾听得宝玉的玉中详细文字?宝玉房中侍候的丫头都知道的,她们又与其他人说,私下竟不知传得如何人尽皆知。
宝玉的玉与宝钗的锁的字是一对。
黛玉只想着这些,到了夜间,竟又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熬到了三更过后,才囫囵地睡了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