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走货那天很热。
明明不到盛夏,温度却骤然拔高。**的阳光烘烤着大地,蒸腾掉地面仅剩的水汽,即便是临河的码头都没有一丝风,四处充斥着塑胶烤化的糊味。
何炽站在平房短短的屋檐下,眺望着河面上渐渐走远的一艘货轮。他擓了把汗,掏出手机给赵启回了条简短的信息。
这次的货量多,分两艘船走的,刚走的那一艘是连江在跟。等晚点他和赵启再跟另外一艘,不过赵启并不跟到公海上去,只到入海口就会下来,剩下的路程由何炽一个人跟。
正发着信息,背后一个工人打着帘子出来,看到阳光被热得缩了缩脖子,骂了句娘,回手从屋里掏了个草帽扣脑袋上才在屋檐下站定。
见何炽低头看手机,免不了打了个招呼:“炽哥,忙着呢?”
何炽没抬头,哼哼两声算是应答。
工人仍凑过来,讨好道:“忙完就赶紧进去,外头热,里头有空调。”
听到这话,何炽才抬头望过来,发现这个工人他认识,正是王兴。他又瘦了点,也晒黑了点,整个人看起来像只精壮的猴子。
“你去卸货?”何炽问了句。
王兴点点头:“到我的班了”,随既看了眼被太阳烤得发白的天空,烦躁道:“这天儿是真他妈的热啊,还没到夏天,怎么就这么热了。”
何炽也顺着看了眼,没接腔,王兴直觉当何炽的面抱怨有点不好意思,忙岔开话头:“这几天没怎么看到胖子呢。”
何炽摸了摸手机:“他在忙”。
“喔喔”王兴恍然地点点头:“是呢,我也觉得最近码头格外忙,一船接一船的跑,估计能赚了不少。”
“没准年底能多发几个钱呢。”他眼睛亮晶晶的期待地望向何炽。
何炽脸上没什么表情,从裤兜里摸出一副旧袖套递过去,淡淡答复:“说不好。”
王兴看了眼自己晒得脱皮的胳膊,受宠若惊地接过何炽的袖套,一边穿一边道谢。穿好后,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忽又问了句:“最近那个高烈怎么也没怎么来?”
何炽眉头一挑,抬眼望了过去:“是吗?”
王兴挠了挠头:“是啊,有几天没在码头见着他人了。前一阵来得可勤了,几乎天天到,他可是最听赵老板的话了。”
说罢又试探着猜了两句:“没准是赵老板又安排了别的活儿?”
何炽抿了抿嘴,没吭声,就听王兴继续猜:“喔——,别不是快高考了,回学校读书去了?”
何炽讶异地瞥了王兴一眼,王兴察觉到了,反应过来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尬笑起来:“嘿嘿嘿,我这不是家里孩子也快高考了嘛,心里就总惦记这事。”
说完找补了一句:“不过,他都跟着赵老板了,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还考什么大学啊。”
何炽听了没说什么,从兜里摸出两百块钱递过去,王兴慌忙满脸推辞,抬手过来挡:“不不不……炽哥,您平时对我已经够照顾了,怎么还能拿您的钱啊。”
“不是给你的”何炽掰开他的手心,把钱放进去:“给你孩子的,好好考。”
王兴眼眶一下就红了,嘴唇抖动还想在说点什么,不远处货船上一个工人却急着吼了一嗓子:“老王,你他妈的杵在那儿干嘛呢?”
“磨洋工呢?还不快过来搬货?”
王兴顿时脸色一僵,高喊回话:“来了,来了。”说完手忙脚乱地把钱塞进裤兜里,局促地冲何炽道了声别,顶着太阳,一路小跑过去。
何炽看他跑远才回头,伸手去推平房的门。
一推开,凉意就扑面而来,让人浑身舒服了不少。此刻外屋里随意地躺了两个工人在午休,轻浅地打着呼噜。他扫了眼,轻手轻脚去推里屋的门。
空调在外面,里屋没那么凉快,倒也不热,不过因只有他一个人在住,显得干净整洁不少。
何炽挨着床坐下,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声,他掏出来看了眼,是赵启的短信,简短的几个字【按计划行事】。他看完随手把手机一扔,靠着枕头被褥躺了下来。
看来,连江跟的船还没到横丘。要是到了横丘,此刻赵启应该就不止是发一条短信这么简单了。
他双手枕在头后,望着天花板发呆,平静地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有强烈的预感,一切都将会在今天有个了结。
只是,越是这样关键的时刻,他竟越发控制不住地想到孟兆言。
何炽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挺没用的人,不够沉着冷静,谈不上顶尖聪明,也不算什么老谋深算,勉强的优点就是——能打。但是这个优点在码头来了之后也不怎么用得上。
眼下这种危急情况下,各种情况错综复杂,不知最终会怎么发展。他身边的人,不是想要他的命,就是他想要别人的命。
他其实很应该殚精竭虑,再多做些计划,可他却一点集中不了精神。
满脑子想的竟还是孟兆言。
想到这里,何炽忍不住抬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深叹自己是个废人。盖了三秒,他的另外一只手就忍不住在床上摸索起来,不一会就摸到了刚随手扔的手机。
他将手机举在自己眼前,突然很想给孟兆言发一条短信。
冥冥中他总觉得这没准会是自己发给他的最后一条短信。
毕竟今天之后会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可他举着手机,盯着输入框看了很久,打打删删,最后对话框还是只有个孤零零的光标在跳跃。他有点无奈的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跟孟兆言说点什么。
认错?坦白?求原谅?还是决别?
都不太对。
而且,他还有很多事不知道。
不知道那天孟兆言到报警没有。
不知道孟兆言现在到底知道了多少事。
也不知道孟兆言现在在做什么,以后会做什么。
不过如果可以,他希望他什么都不要做。
只要什么都不做,安心的渡过今天就好。
他就这么想着,直想得头痛欲裂,眼前一片雪花,都没想出该发点什么,最终举手机的手无力地垂在床面上。
算了,他们之间有那么多不清不楚的事,一时半会说也说不完。
也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这么想着,他松开了手机,任由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松懈下来。他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一切,接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下午四点,何炽被手机的震动声吵醒,他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睡着了。迷迷糊糊去摸手机,随意瞥了眼窗外,却发现窗外天色竟然暗了下来。
他揉了揉眼,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发现还时间早,又伸头去看窗外。
这才发现,原来并不是天黑了,而是堆积在天边层层叠叠的乌云遮住了原本晴朗的天空。太阳早不知所踪,房间里透出一股难言的闷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估计是要下大雨了。
床上的手机还在不停的震动,那边的人似乎在坚持不懈地给他打着电话。
何炽烦躁得不行,恶狠狠地抓起手机,刚想按下接听键骂人,却在看到屏幕上的名字的瞬间就蔫了。
屏幕上,持之以恒跳跃的名字竟然是孟兆言。
何炽盯着看了三秒,忍不住又抬手揉了揉眼睛,往窗口边走了两步,借着窗外的光,他又看了几秒才确定自己眼睛没花,屏幕上的名字就是孟兆言。
心顿时猛烈地跳起来,他快步走到门口拉开看了眼,之前在外头休息的两个工人早出去搬货了,此时整个平房只剩他一人。
何炽关好门,重新坐回床上,深吸了一口气,舔了舔嘴唇,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喂,何炽。”
电话那头传来让何炽魂牵梦萦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听着却并不真切,让人不敢应答。
“何炽” 电话那头的孟兆言似乎料到了何炽的反应,耐心又喊了一声,道:“是我,孟兆言。”
这回何炽听清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压低声音回复:“嗯,怎么了?”
“你在码头吗?”
“在。”
“我来找你了。”
何炽瞬间瞳孔微缩,手指关机用力扣住了手机,气息不稳:“你来码头干什么?”
“找你有事。”那边孟兆言的回答简短。
“你——”何炽开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孟兆言急促地打断,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马上到。”
何炽沉默了几秒,嗯了一声,又补了句:“你往里头来,我等你。”
***
孟兆言是在一艘废弃的货船下见到何炽的,他穿着白色汗衫和大裤衩,头发和胡子都长长了点,没有了以前那种锐气,整个人看起来潦草又颓废。
何炽见着他,远远地就抬手冲他招了招。
孟兆言走近了才发现,他手中拿着一小瓶洋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瓶中晃荡,显然是已经喝了点。
孟兆言看着眼前微醺的人,眉头微皱,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何炽见到他到没什么反应,先开口问了句:“老孟,你找我什么事啊?”
他这话问得随意又亲切,仿佛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龃龉,那些恶心污糟事从未发生过一般。只是某个何炽在码头打工的下午,孟兆言来找他说些家长里短的闲事。
可偏偏就这副样子,看得孟兆言生气,眉头越皱越紧,终究忍不住一把拽住何炽的手腕,拖着他就往前走:“跟我走。”
何炽刚开始没反应过来,被带着走了两步才回神。停步,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费力地抽出自己的手腕,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你干嘛?”
孟兆言扭头回望他,眼神清醒坚定,声音却意外低沉温柔,像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何炽,跟我走。”
“去哪儿?”何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里闪动着微弱的光。
孟兆言没有回答。
何炽眼中的光却随着声音慢慢暗下去:“警察局吗?”
孟兆言猛然抬头看他,何炽脸上依旧是他觉得,何炽其实在期待自己的回答。他突然就不想说本该说的那个地方,而是说:“回家”。
回家,到现在了,老孟竟然还想带他回家。
终于何炽听到了自己想听得答案,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感觉心里有某个地方湿润起来,这场要落未落的雨,在他心里先开始了预演。
他静静地望向孟兆言,许久之后才开口,声音极轻:“回家?回哪个家”
“老孟,我们散了,你知道吗?”
孟兆言沉默地与何炽对视,并没有解释或否认,只是望着他。这是何炽第二次跟他说这样的话。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即便是在知道很多事以后,这些话依旧像针,一根一根扎进了他心口里。
他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但理智依旧控制着身体,不许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何炽却恍若丝毫没察觉他的反应,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走进一步,仰头看着他的脸,嘴角带着挑衅的笑,淡淡道:“而且……孟大律师,你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现在带我回家?难道是要包庇我?”
他嘲弄地盯着孟兆言的脸,似乎笃定自己每说一句,都能让孟兆言难堪一分。
可孟兆言依旧神色如常,他望着面前挑衅叫嚣的何炽,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只望得何炽脸上僵住再做不出什么表情,才开口,语气中充满疲惫:“何炽,王姨快不行了。”
何炽身体轻微地抖了一下,之前强装的恶劣被孟兆言轻易的戳破。
他在原地愣了好几秒,随既有些慌乱地抬起酒瓶灌了一口,转过身背对孟兆言语无伦次道:“不行就不行了,人老了,早晚他妈是要……”
“何炽!”
孟兆言突然暴呵了一声,打断了何炽没说完的话。
“你再不去医院,就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
很平静的声音,陈述着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何炽呆站在原地,像个坏掉的木偶。裤兜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他知道,自己去不了了。
“我去不了”他艰难的开口:“你走吧”。
孟兆言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的背影,忍不住出声问:“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何炽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孟兆言急了,头一次失态伸手去扒他的肩膀,本以为要用很大力气,没想到只是轻轻一扯,何炽就被他带了过来。
他面无表情,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猩红得吓人。
那瓶晃荡的洋酒被带着一晃,稳稳地泼在了孟兆言的身上。
淡黄色的酒渍印在白色的衬衣上格外显眼,何炽这才意识到,一向穿得骚里骚气的孟兆言今天居然穿了一件白色衬衣。
难道,是送别吗?
他忍不住迟钝地想。
“你走吧,老孟”他静静地望着孟兆言胸口的酒渍:“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何炽”孟兆言喊他的名字,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现在去医院也还来得及。”
何炽干瘪地扯动着嘴唇冲孟兆言露出一个笑容,望向他的眼神温柔又明亮。
“你走吧”他又说,像用尽了力气。
兜里的手机还在不停的震动,何炽知道是谁打来的,他也知道,已经快没有时间了。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奋力抬手把空酒瓶扔进河里,大步往回走,他要去结束这一切。
身后,孟兆言还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逐渐走远的背影无能为力。
直到身影消失在远处,他才收回视线,天好像又黑了点,已经隐隐听得到雷声,他知道,马上快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