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炽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病床前坐了个他不认识的年轻男人在低头玩手机。
见他醒了,立马收起手机起身出门。
没一会赵启就走了进来:“醒了?”
何炽偏头,冷冷地看着他。
赵启恍若未觉,随手拉开病床旁的椅子坐下,摆了摆手,年轻男子立马会意退出房间,顺带关上门。
病房里又只剩他俩。
赵启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翘起二郎腿,随手拿起夹在床尾的病例,低头一页页翻看:“这医院不住一次,还真是不知道多贵。”
“普通病房都不便宜,那监护病房……只怕会更贵吧。”
赵启合上病历盖,抬头跟何炽对视,似想起来什么:“我听说……王临梅好像也在这个医院?”
“什么时候她醒了,我也去看看?”
何炽瞳孔微缩,眼神瞬间凌厉:“你……什么意思?”
他太久没说话,声音嘶哑的极其难听。
每说一个字都会牵扯喉咙、胸口,连带着伤口疼痛,一句话不免说得磕巴。
“不过是关心一下老邻居。”
“当然”赵启勾了勾嘴角,惺惺作态:“也是关心关心你。”
何炽沉默地看了他几秒,翻了个白眼,随既别开脸,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泛黄的水渍。
赵启浑不在意他的反应自说自话:“我知道你给王临梅看病花了不少钱,也知道你现在很缺钱。”
他微微抬起点地的那条腿,皮鞋尖在大理石地面上,一下一下慢慢敲打出有节奏的声响:“所以不管出于什么考虑,现在跟我合作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你同意,王临梅就有钱看病,徐平安也无事,你好我好大家好。”
“要是不同意……”
点地声戛然而止,几秒后,又哒哒哒地响起。
“那他们,你一个都保不住。”
“喔——”他故意拖长尾音,坐直身体,换了只脚翘起,用病例本懊恼地敲了下自己的额头:“差点忘记了,还有个孟大律师。”
何炽猛然扭回头,瞳孔收缩,苍白的脸色阴沉如水,目光死死锁住他。
赵启没有丝毫畏惧,迎上他的目光,脸上反而挂着笑:“你说说,怎么就那么巧,那张死亡记录表上,也有孟兆言的名字呢?”
何炽看着他笑没说话,只觉得碍眼。
这人笑起来,是真他妈的丑,比老孟差多了。
赵启也不等他答话,起身理了理衣服,将病历本重新插回床尾,慢慢走向房门:“想想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拉开门正欲出去。
身后的人忽然出声:“赵启”。
赵启闻声回头,脸上有点得意,以为是何炽想通了。
却见病床上的人还是维持原样躺着,面朝这边,插着输液针的手半举在空中,冲他竖了个标准的中指。
他握住门把的手一紧,眼神暗下来,跟何炽遥遥对峙了几秒,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出了医院,高烈早在外面候着。
两人一路往厂房走,赵启在前面抽烟显然心情不佳,高烈跟在他半步之后犹豫着没有上前。
直到走到无人的岔路,他才忍不住开口,小小喊了声:“赵哥”
赵启脚步没停但慢了点,高烈忙抬腿跟上:“何炽他……”
听到何炽的名字,赵启偏头看他,黑暗里半张脸被烟火点亮了点,照出些影影绰绰的轮廓:“怎么?”
高烈迟疑半晌,终究不住咬牙开口:“他跟咱们不一条心,走冰的事被他知道了,迟早是个祸患。”
赵启夹住烟卷掸了掸,眯着眼,看面前人没有答话。
高烈见状有点急了,高声解释起来:“真的,赵哥,我真不放心他。”
“你有什么事,交给我不行吗?”
他半仰着头,望向赵启的眼里满是真切的光。
赵启吐了一口烟,还是没有接腔。
高烈眼角红了,声音带了点不可置信的颤抖:“赵哥我跟了你这么久,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赵启随手把烟头丢在脚边,抬脚碾了碾,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别的:“阿烈,你以后想干嘛?”
“我想跟着你”高烈手握拳头,像在宣誓:“以前我爸妈都不管我死活,老师也懒得搭理我,学校里人都欺负我,是你帮的我,还给我安排活干,给我钱吃饭。”
“从那时我就想跟着你了,以后你要我干嘛我就干嘛。”
“真的?”赵启手插进兜反问。
“真的,赵哥”高烈心一横,一咬牙:“就算是杀……”
“那你去读大学吧”赵启突然打断他。
高烈傻眼了,愣了好半天,才干涩地苦笑:“不是,赵哥,我情况你也知道啊,我真不是块读书的料儿。”
“再说了,我现在挺好的,为什么非要去读书啊。”
赵启拍了拍他肩膀,声音低沉,目光飘远:“读了书,以后才好帮我挣大钱。”
“可……”高烈还想说什么,赵启已经抬步继续往走了。
他追上去,面色难堪,嘴唇张合半天,不愿意的话终究没说出口,心里对何炽依旧不放心。
“赵哥,就算你不想让我干,何炽也不行,太危险了,还跟咱们有仇,随时可能背叛咱们。”
“明明还有别人想跟咱一起干,你为啥非找他呢?”
赵启望向前方黑暗,走得闲庭信步:“因为……他做事够狠,对这渡口也熟。”
“还不怕死,而且……”
“而且什么?”
“他有软肋。”
高烈皱眉:“你是说……胖子?”
赵启摇了摇头。
“王临梅?”
“也不是。”
赵启没有回头,眼神漆黑如一个巨大的漩涡,对着黑暗上下嘴唇轻轻碰了碰,吐出一个无声的“孟”字。
高烈自然没有看到,但他也没在追问。
既然赵启心里都有了决断,他一时半会儿也劝不动,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调转了话题:“那他能答应入伙吗?”
赵启疲惫地晃了晃脖子,伸了个懒腰,声音笃定:“快了,就这两天。”
彼时病房里,护士正在怼何炽。
“不行不行”小护士一边高声拒绝,一边麻利地给何炽换吊瓶:“都说了,出院要医生签字同意。”
“而且”她扫了一眼浑身上下只有嘴还硬的何炽,不耐烦:“你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心里没数是吗?哪有刚做完手术就出院的,留院观察懂不懂?”
“不是,我真有事”何炽试图解释。
“什么事?”小护士叉腰瞪眼,装得凶神恶煞,不大听:“有什么事比你的命重要?”
这话何炽接不上来,直接闭了嘴。
“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人”小护士拿着药篮往病房外走,边走边小声嘀咕:“仗着年轻,一个二个的都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直目送护士出门,确定她短时间不会回来后,何炽立马就把针管一拔,按住针口,快速起身,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不过起身太猛,直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缓了好几秒才挨着病床边蹦下地,鬼鬼祟祟地摸出了医院。
出了医院,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码头换了身干净衣服,才慢吞吞往家里挪,到家是五点左右,家里空荡荡的,老孟应该还没下班。
何炽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不算远的距离,他却累得不行。
想摸根烟抽,摸了半天没摸到,只得坐在沙发上干巴巴地等孟兆言回来,一边等一边随意环顾四周。
他有段日子没回来了。
可这间屋子一点没变。
黄色木制家具,盖着白色防尘布的皮沙发,茶几上整齐摆放的搪瓷杯子。
一切熟悉得让人安心。
好像也没等多久,就听到咔嚓一声,孟兆言开门而入,看到他,眼里的惊喜显而易见,声调都不自觉的扬了点:“你回来了?”
说着换了皮鞋,脱下西装挂在架子上,挽起衬衣袖子往厨房走:“吃饭了没有?”
何炽站起身没说话,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进了厨房。
孟兆言拉开冰箱门,背对着他,翻捡里头的菜,声音歉疚:“我没去菜市场,好像没肉了。”
“老孟”何炽喊他,声音嘶哑。
孟兆言闻声回过头看他,之前他坐在沙发上,没开灯,他有点看不清他的脸。
此刻在厨房的灯光下,何炽毫无血色的脸,削瘦异常的颧骨下颌骨,一览无遗。
他眸光渐暗,斯文的脸上开始结霜:“何炽,你怎么了?”
何炽和他对视片刻,终究先别开头,望向客厅,装作若无其事:“没怎么”。
孟兆言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蜷缩,眉头拧起来,盯住他一言不发。
两人之间的气氛几乎是瞬间就冷下来。
何炽察觉到了,忍不住退后一小步,准备往客厅躲,不防被他一把钳住手腕。
孟兆言将他的手举在胸口,固执地一字一句追问:“我问你,到底怎么了?”
何炽心下一酸,手上的反抗却异常激烈,用力掰回自己的手腕,也不管疼不疼,只顾盯着孟兆言的脸,冷声抬杠:“老子怎么样要你管?”
他动作幅度太大,孟兆言又握得太紧,牵扯伤口,导致他说话时难免面色狰狞。
孟兆言察觉到了什么,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怒意,心里无奈,平复几许,又好声好气起来:“你受伤了?”
何炽趁机别过身,面对客厅而立,只留给孟兆言一个冷硬侧脸,油盐不进:“关你屁事?”
孟兆言没有回答。
四周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何炽目光沉浮,胸口激烈起伏,片刻才开口,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们……散了吧。”
“什么意思?”孟兆言的声音意外平静,好像只是单纯听不懂。
何炽猛然回头,贴近一步,想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什么端倪,可他脸色如常得令人崩溃,似乎根本就无动于衷。
他为什么没有反应呢?
他为什么都不生气呢?
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在意自己?
他是不是,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何炽觉得自己快气炸了,声音格外嚣张讥讽,试图用言语激怒面前的人:“这他妈的都不知道?”
“就是老子要跟你一拍两散。”
“你赶紧滚出渡口,滚得越远越好,老子看到你就烦。”
他说这话时,刻意将眉头压得极低,吊着眉尾,戾气冲上天,看起来凶狠厌倦,把不耐烦的神情演得惟妙惟肖。
孟兆言依旧面无表情地定定看他,足有一分钟之久,才张了张嘴,说:“好”。
随后扭头从冰箱里拿出食材,放下案板,开始慢斯条理地做饭。
他的头扭得那么快,那么干脆利落,以至于没有看到答应后,何炽几乎瞬间就红起来的眼眶。
他居然说好。
居然问都没问一句,就说好。
他回答得那么轻易,那么快,快到他都有点不能接受。
何炽呆站在原地,看着孟兆言咚咚咚切菜的背影,之前的满腔怒火忽而化成了巨大的酸涩和无可言说的委屈。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没用。
现在赵启已经知道老孟的秘密了,如果再继续查下去,还不知道会查到什么东西。
所以老孟不能再留在渡口了,再留下就会有危险。
他想保护老孟,可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现在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赶他走,让他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不回来,让这里的人彻底忘记他。
他甚至想过跟他一起走,一起离开渡口这个烂地方,管他干点什么,只要跟老孟在一起,干什么都行。
可他不能。
他得留在这儿,守着赵启。
他得想办法把赵启送进去,只要他在外面一天,老孟就多一天危险。
他不清楚赵启手上还有多少关于老孟身份的证据。但不管有多少,他得把他们全部找到,然后都通通毁掉。
可是如果他想留下来,留在赵启身边,那办法就只有那一个。而这个办法,老孟怕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一旦走了那条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跟老孟也就再没可能了。
何炽舍不得,真的他妈的舍不得,可他实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只能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做心里建设。
要是自己真干了那事,就更应该跟老孟划清界线。只有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才完全不会被牵连。
而且,老孟这个人根本就经不住查。
他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老孟的人生。
当然,他自己也不行。
事已至此,回不了头了。
既然如此,现在一拍两散,就是最好的选择。
何炽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有多久,只知道孟兆言一次都没有回头。
他腿脚开始发麻,心里委屈得想哭,可他不能露怯,所以他强迫自己扭身,移开步子,快步走下楼去。
他在楼下失魂落魄地转了一圈,又买了包烟才回来。
回来时,孟兆言已经坐在桌前吃面,对面给他摆了一份,就像以前很多个等他吃饭的下午一样。
何炽已平复好情绪,装做无事的样子拉开凳子,在孟兆言对面坐下,却没有动筷子,抽出一根烟点燃:“你什么时候走?”
孟兆言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面没有答话。
直到吃完一整碗,才抬了点眼皮表态:“我不走。”
何炽夹着烟的手一抖,声音有点恼:“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走?”孟兆言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摆出一副谈判的架势。
“你不是同意了吗?”何炽忍不住拔高声调。
“我说好,是同意你结束我们的关系”孟兆言颇为耐心的跟他解释:“但我并有没承诺你要走。”
何炽胸口一噎,被口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眶通红的紧盯面前的人。
孟兆言抽了张纸擦嘴,顺便贴心地递过去一张:“更何况……”
“一旦我们关系结束,我是走是留,就跟你更没有关系了。”
何炽缓慢地眨了眨眼,突然记起来,面前这个人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无耻又讲道理的。
“对了”孟兆言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我发现了一样东西”。
何炽眼皮颤了颤,感觉心尖肉被人用手指揪了起来。
他起身从沙发上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单据递到何炽眼前:“这是我前天偶然查到的。”
“赵全德名下的一个账户,他之前从没有跟我提过,应该是不知情的,这个账户里存款金额巨大,绝对不是一个孤寡老人应该有的数额。”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何炽说在疗养院曾看到赵全德的事时,何炽突然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单据,三两下撕碎,随手一扬:“你别管了。”
孟兆言皱眉,刚想说话就听到何炽说话,一声比一声大,最后几乎是暴吼:“你别管了!我让你别管了!你他妈的能别管了吗?”
他眼眶猩红,面色狰狞,像一只在失控边缘挣扎的野兽,冲孟兆言喉得声嘶力竭。
孟兆言坐在他的对面,久久的沉默,直等着他吼完,才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何炽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指。
何炽几乎瞬间就要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他慌乱地低下头,之前维持的凶悍强势荡然无存。片刻后才开口,声音颤抖又卑微:“你就别管了。”
“算我求你了,老孟。”
另外一只手覆上来。
孟兆言两只手紧紧握住了何炽的手,大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试图安抚面前人的情绪。
那只被握住的手从微微颤抖慢慢归于平静,然后大拇指抬了抬,不轻不重的反握住孟兆言的手。
孟兆言心中一喜,皮肤摩擦的触感,让他有些愣神。
可下一秒,那只手猛然抽了出去,他的掌心瞬间变得空落落的。
孟兆言不解地抬头,对上何炽的眼睛,如冬日雪天黄昏,雾霭沉沉,寒冷又模糊。
“就这”他说,像是最后的判决。
咯吱一声,椅子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声音。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孟兆言,将指尖上未燃尽的那支烟按灭。
客厅里有点暗,只有厨房透了点暗黄色的光过来,将他的身影拉长。
“走了”他又开口,声音疲倦。
孟兆言来不及回话就看到何炽夺门而出,咣当一声之后,桌上只剩就那碗凉透了的面和旁边一把孤零零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