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姨的事,孟兆言本没打算告诉何炽,他最近一心扑在码头的事儿上,又惦记王姨的病情,他不想他再多操心。
但他在疗养院意外见到了病入膏肓的赵全德,这让他觉得有必要跟何炽说一说。
从疗养院回来已经是下午,他给何炽发了短信,说要见他一面。
那边何炽回得很慢,傍晚才给他回短信说,晚上抽空回来一趟。
夜里,孟兆言在客厅等了又等,何炽一直没有回来,他知道他忙,也没有催促,只把等待地点从客厅挪到卧房。
在床头点了一盏灯,边翻民法典边等他。
快半夜三点,他才听到钥匙开门锁的咔哒声音,而后房门被人按开,何炽一溜烟钻进被中,冰凉的手脚贴上孟兆言热的,舒服得“啊”了一声,从被子里冒出个头,眼睛眨了眨,声音压点笑意:“老孟,你找我啊?”
孟兆言合上书,搁在一旁,扭身帮他把被角掖好:“手脚怎么这么凉?”
“风吹的呗”何炽吸了吸鼻涕,恨恨道:“你不知道,码头一入夜,风一吹有多冷,冻死个人”。
“是吗?要不要去洗个澡?”孟兆言垂眼。
“不洗不洗”何炽不管不顾往他身上贴:“我快困死了”
何炽脸凑过来,借台灯的光,孟兆言留意到何炽眼下两个乌青的黑眼圈。
暖和被窝击垮了何炽意志,他闭上眼口齿不清,心里还惦记他的事,巴巴又问了一次:“老孟啊,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孟兆言睫毛颤动,忽想起何炽之前一直反对他再插手赵全德和赵启的事,兀得不知怎么开口。
半天没听见他应声,何炽在他怀中拱拱,怕他以为自己敷衍:“嗯……你说啊,我听着呢”。
孟兆言抿唇,眼神晦涩,伸手温柔地薅何炽头发迟疑片刻,还是改口:“医生说王姨可能明天会醒,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何炽已经熬得不行,听到这喜事,眉眼舒展开,但也只是弱弱地“好啊,好啊”了两声就又陷入沉默,丝毫没有怀疑。
不过两分钟,孟兆言就听到他清浅的呼噜声。
他最近真是疲惫至极,孟兆言沉默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又瘦了。
胡子也没刮。
孟兆言偏头看了眼台灯旁的书,民法典三个大字在白光下熠熠生辉。
心下叹口气,还是先不要告诉他。
等他将赵全德的事查出些眉目再和他讨论吧。
这样想着,他伸手暗灭了台灯。
屋子里黑下来。
轻微地“吧嗒”一声竟惊醒了何炽,他下意识慌乱的摸索:“老孟,老孟?”
“嗯?我在”孟兆言在黑暗中抓住他的手应答。
“你没事吧?你还好吧?”他声音生涩嘶哑,带着急促。
“我很好,就在你身边”。
得到回答,何炽没再说话,身子松懈下来,擒住他的腰往自己怀里紧了紧。
孟兆言侧身和他对面相拥,手掌自然在他的背脊上摩挲,低声哄:“睡吧”。
何炽哼哼两声,呼吸再次平稳。
跟老孟去探望了王姨,王临梅人虽然还没醒,但病情稳定了些,从ICU转出来了,何炽回了码头一连几天都心情不错,很好说话。
夜里等船时候也不像以前一样自己扒拉手机,来兴致也会和工人一起打起麻将。
平房条件差,从外头电线杆上扯了一根线绕进来,在麻将桌子上吊个锃亮的泡子照亮,桌边几个男人嘴里叼烟,边弹烟灰边腾手摸牌。
门从外面打开,刘鞭子进来,跟着钻进一阵风,电灯泡被吹得打旋儿,四周的黑影子晃来晃去。
“妈的,冻死老子了,鞭子你他妈把门关上啊!”坐在门边的工人大声抱怨。
刘鞭子扫了眼桌面上的牌,嬉皮笑脸:“你小点声,小心吓得炽哥打错牌”。
何炽坐在上手,正轮他打字,听这话眼皮一挑,将捏在手中那张牌转了转打掉了。
是张卡当七万,下家登时拍手大乐捡牌:“吃!哎,这字吃了,我可就听牌了啊”
“都小心着点,可别放炮!”
刘鞭子关好门凑到何炽身边,看他手上是一手大牌,应该已经听牌有一会,挤眉弄眼道:“啧啧,炽哥这牌,我看你们才是要小心点喽”
何炽脸一沉,扫他一眼,没说话。
一边有识趣的工人忙打岔:“刘鞭子,你看牌就看牌,说个几把?做笼子啊?”
刘鞭子语塞,脸上讪讪,坐到后边椅子上嘟囔:“我就……随口一说”。
何炽这人,牌技一塌糊涂,牌运也奇差,活楞楞当了好几天的散财童子。
眼下他好不容易摸到一手好牌,眼看要糊,刘鞭子这突然递话,搞得他有点不高兴。
这圈牌已经打得快见底,只南边还有几摞牌,他算了算池子里的牌,估计自己要的那张字就在那里头。
其余三家应该也是都听牌了,神色各异,摸耳挠腮,起什么打什么。
应该是都等最后自摸。
气氛瞬间就紧张起来,后头刘鞭子忍不住把手机一放,又站起身,不敢上前只伸脖子看热闹。
“叮——”
何炽手机突然响起来。
他心思都在牌上,看也没看随手接了,声音懒洋洋的:“喂”
“炽哥”
是胖子,何炽听出他声音,轮到他起牌,有点不耐烦:“什么事儿?”
那边没应答,传出来奇怪的悉悉索索声音。
牌已经摸起来,他微微颔首掠了眼。
恰是他糊的那张,他心中大喜,嘴角扬起,高举手臂,一句“糊了”还没喊出口。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那叫声过于高亢,桌上几人都不由自主看过来。
何炽眉头一蹙,手僵在半空中:“喂!胖子!胖子?”
电话里几秒没人说话,接连传来几声闷哼。
“胖子?你在哪儿?”何炽有点急了。
“炽哥,救命啊”胖子慌乱地喊了句,手机【嘟】的一声挂断。
何炽蹙眉疑惑地将手机举到眼前,发现屏幕已经黑了。
“妈的!”
他暴呵一声,“啪”一把将手中牌摔在桌面,猛站起身,脸色如铁。
桌上麻将被砸得稀巴烂,工人们也被他这突然动作吓得后退,面面相觑。
“炽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刘鞭子小声问了句。
何炽闻声冷眼刮过去,他立马吓了一跳,结巴:“是……是不是胖子哥怎么了?”
胖子成日在码头混,他的声音人人都熟,刚刚惨叫声那么大,想必在场的人都是听到了。
何炽几步慢慢过去,将刘鞭子逼进角落,沉声:“我问你,胖子去哪了?”
刘鞭子被圈在他胸前逼仄的空间里,感觉呼吸困难,又惊又怕:“这……这……我怎么知道啊,炽哥”。
何炽眼底戾气迸出,额上青筋凸起,拽起他衣领咬牙:“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你俩天天混在一起”。
“我是真不知道……”刘鞭子哆嗦:“真的啊,炽哥”
一边冷静的工人也反应过来八成是胖子出事了,帮忙追问:“鞭子,你别慌,你先想想,胖子今天有没有跟你说要去哪儿啊?”
“这……”刘鞭子皱眉:“这……我”
脑中突然一闪,他脱口而出:“胖子哥说,今晚上要去上网,老城区那片儿,说跟那边老板熟!”
老城区?
何炽心中一惊,猛得就想起赵启。
随手把刘鞭子往旁边一扔,嘱咐:“今晚的船你们几个盯着点”,言罢拔腿往外跑。
老城区的巷子,夜已深。
夏天时燥热难耐,这片总是闹哄哄的,眼下却安静空荡得如同没住人的荒城。
何炽沿着去网吧路上找,在离网吧两条巷拐角里找到了胖子。
被人套上麻布袋,整个人罩住有气无力地挣扎,哼哼唧唧。
他急红眼,几步上去,一把扯掉他头上的麻布袋子。
胖子像获了救,大喘几口气,咳了好几声,又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呛得脸通红。
何炽忙伸手拍他的背,胖子缓了好一会,才稳下呼吸来。
胖子被人打得惨不忍睹,脸上红肿,眼角脸蛋上满是淤青,本来一双眼睛就小,现在双眼皮高高肿起睁都睁不开,眯成条线,勉强认出他人形,小声试探:“炽……炽哥?”
何炽心中不忍,嗓子晕出句:“嗯,是我”。
胖子挣扎忽然用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前,吸吸鼻涕,半晌又委屈地喊了一声:“炽哥……”
这一声喊得何炽眼皮一跳,又是气又是心疼。
眼眶不由自主泛红,他垂下眼竭力遏制情绪,冷声:“谁干的?”。
“没……没看清”胖子皱眉,咬牙恨恨:“从……从后头……扑上来的”。
“有好几个人……”
两句话还没说完,他鼻中喷出鲜血。
何炽忙抬手去给他擦,擦了两下发现血止不住。他登时发慌,脸色僵住,用手臂擓住胖子的上半身,把他整个人送到自己的肩头,撑墙起身:“走,去医院”。
胖子的头有气无力地耷拉在何炽背上,闷哼哼地答不出话。
何炽脚下步子加快,一路小跑,在巷子口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冲医院。
在医院跑上跑下小半晚,天蒙蒙亮时才歇了会。
医生已经给胖子检查过了,他的伤有点严重,断了两根肋骨,脸上身上还有些皮肉伤,要住几天院。
几乎一夜没睡,时针指向五点,眼看病床上的胖子已经平稳睡着了,何炽这才放下心去走廊外抽烟。
烟味苦涩刺鼻,驱散困意,让他大脑清醒不少。
早晨的空气透出股凛冽的凉意,太阳如一盏探照灯,只点亮了大楼的一角。
何炽默然地盯住那个发光的角出神。
这件事,明摆着是人为,可究竟是谁干的呢?
胖子刚刚出来,平时多半都在码头,又能得罪谁呢?
他不知站了多久,鞋边都是零散的烟头,阳台上散布着浓烈的尼古丁味。
手机响起来,他沉默地贴在耳边。
那边的人显然已经方寸大乱:“炽哥!炽哥你快回来,船出事了!”
何炽一言不发地把手机挂断,缓慢掐灭指间的烟管。
眼中升腾出寒意,眉头挑起似一把弯刀。
他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
哪有这么巧的事。
只怕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圈套。
昨晚的事根本就是冲他来的。
胖子不是被人寻仇,不过是被用来诱骗他离开码头,好让人趁乱对船出手。
何炽挑眉,眼神阴冷,呵了一声。
好他妈一个调虎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