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疗养院坐落在离C城外不远的城郊,外面穿插两条国道,附近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的建筑,四周空地上种了大片大片的树。
正是冬天,树叶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蔓延交错,遮不住天,阳光穿透在地面上照出斑驳的树影。
孟兆言打开车门下来,食指扣紧大衣的扣子,细致地抚平衣领。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羊毛呢大衣,简约精良的裁剪将他修长的身形极好的勾勒出来,里面是件暗灰色高领毛衣,衬托得他脖颈笔直而洁白。卷曲的短发没有如往常一样梳上去,而是散漫地落在脸颊一侧。
大衣上面的口袋里被他塞了一条暗红色花纹手帕,规整传统地叠法,露出的手帕边像一朵平面玫瑰。
整个人看起来庄严肃穆,仿若奔赴一个盛大的约会。
他没有很快进去,在疗养院门口静默伫立。
隔一道栏杆,疗养院里面种了常青树,修得很整齐,长得翠绿,丝毫没有冬日凋零的感觉,反像是个隐居的春日公园。
花坛旁边长椅上坐着晒太阳的病人,三三两两低语,一切都显得安静祥和。
他有些出神,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来过这里。
不,准确来说,平时除了定时支付疗养院和护工的费用,他几乎是从不露面。
不过今天,非来不可。
他将手插进荷包,慢斯条理踏进疗养院。
在服务台委身问话时,他恰巧碰见照顾兰姨的护工。
是个小个子女人,雇佣她的时曾仓促见过一面,那时是疗养院安排的人领到他面前,他只潦草地扫了一眼后便点头,对她有个大概的印象。
女护工对这样气质不凡的人到是印象颇深,在角落偷偷打量他有一会了,直听到他在跟服务台的护士打听兰姨的事时才确认,鼓起勇气主动上前和他搭话。
“孟先生?”她手中还举着汗巾,小心翼翼地凑近孟兆言。
“我是”孟兆言扭头看她,低声猜测:“你是照顾兰姨的护工吧?”
“啊,您还记得”女人羞涩地笑起来,手拍拍胸襟:“是我,是我”
“电话也是我让护士打给您的。”
“嗯”孟兆言点头,礼貌地微微鞠躬:“多谢您一直以来对兰姨的照顾”。
“不用,不用客气”女人慌乱地摆摆手,领孟兆言穿过长廊去见人:“她没在病房里,今天太阳好,早上起来她就吵着要出去晒太阳,我把她推到后面小花坛坐着呢,那儿宽敞又安静”。
一路上,孟兆言沉默地听护工絮叨兰姨的琐事,思绪却如屋外的云一般不知游到哪里去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兰姨了。
即便兰姨的智力有缺陷不如正常人一样,但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自己就是红星养老院里的那个老头小孟。
他不愿去面对这个存在自己记忆里最后的一个人,也害怕她不认识现在这副样子的自己。
“孟先生”女护工见他出神,出声打断他时有些迟疑,目光落到长廊尽头一个坐轮椅的人身上:“她在那儿,我就不过去了。”
那人穿着病号服,背对这边,身材极瘦小,像个撑起衣服的竹竿,坐得一动不动仿佛是座雕塑。
孟兆言顺眼看过去,点点头。
女护工局促地扯了扯衣角,没有马上离开似乎还有话要说。
“怎么?”孟兆言察觉道。
“其实……那个电话是兰姐姐让我打的。”她仰面看向他,抬手撇了额头上掉落的碎发低声解释:“兰姐姐她……求了我好几天了,一直说自己要死了,要见小孟。”
“我也去问了医生的,医生说她身体没什么大碍”女护工尴尬地笑了笑,眉眼飘向一边有些心虚,声音带着怜悯:“可……她嘴里总在念叨,我耐不住才偷偷给您打了电话,话还说得那么严重,怕是叫你担心了,真是……”。
孟兆言几乎瞬间就明白她的意思,出声体贴地安抚道:“没关系的,我是应该过来看看的”。
“您可真是个好人”得到谅解,女护工放松地笑起来,远远地望向兰姨的背影,轻声道:“那么闹,也许她是太想您了”。
“是的吧”孟兆言含下颌,双手插兜也看过去:“不管如何,谢谢您打这个电话。
“别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女护工垂头,把手中的汗巾递给他,识趣地避开几步:“您过去陪陪她吧,我还有点事”。
孟兆言点点头,捏着汗巾走过去。
他没有很快走到兰姨身前,只紧张地站在她背后吸气。
眼下,他和她离得这么近,明明他已经走到这里了,脑中却还是有无尽的担忧,双腿如灌铅一般重如千金。
轮椅前的人似乎反应已经很迟缓,久久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后已经站了个人。只呆呆盯着花坛前的一株树。
天气还冷,她兀的被吸入肺中的冷空气呛到,咳嗽起来,手也不由自主地去抚自己的胸口,但因年老体弱,手在空中胡乱扒拉了几下,硬是没拍到胸口,反惹得整个人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了。
“您……没事吧”。
孟兆言慌乱地几步上前去替它顺气,本想下意识喊她兰姨,声音却卡在喉间,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面前的女人惊讶地扭头看他,待看清他的脸后,稍稍往后缩了缩,眼神中带着些许防备和警惕。
这细微的动作,都被孟兆言收在眼里,他嘴角挂起苦涩的微笑,手上的动作却越发轻柔,用手掌轻轻拍扶兰姨的背脊,把汗巾递到她嘴边:“要是有痰您就咳出来,会舒服些。”
女人被这温柔的话安抚住了,身子不如开始那么僵硬任由孟兆言动作,依旧是没有说话,一双眼睛不如寻常老人那般浑浊精明,反而是格外懵懂纯净,好奇地不加掩饰地打量他。
“您认识我吗?”孟兆言垂下眼睫,轻声问道。
兰姨没有回答。
“不”他摇了摇头,声音越发轻:“应该说……您还记得我吗?”
兰姨终于气息平稳,深深地看他一眼,很是困惑地分辨了片刻后,缓缓摇了摇头。
孟兆言手一僵,勉强地挂起笑。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本就变化这么大,兰姨又不如常人怎么会认出他呢。
不认识也好。
“没关系”他伸手把干净的汗巾摊开,熟练地围在兰姨的胸口上:“我认识您”。
“你认识我?”女人终于说话,声音竟意外地带着几分稚气。
“认识”孟兆言坐到她对面的花坛边沿上,手不留痕迹将她的轮椅往自己身边挪了挪,双腿弯曲挡住车轮一侧,以免她滑走。
“那我怎么不认识你?”
一个认识让女人打开话匣子,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来。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你从哪里来的啊?”
孟兆言宠溺地看着她,此刻她显得放松了不少,他抿了抿嘴角细细回答她的问题。
“你叫肖兰”
“对喽”一听孟兆言答对了她的名字,肖兰乐得直拍手:“我叫肖兰”
“你怎么知道啊?”
“你真的认识我?”
“是啊”孟兆言点点头:“我真的认识你”。
“太好了,你认识我”肖兰满脸欣喜:“那你要经常来找我玩啊,我就住在这”
“好啊,我有空就来看你”孟兆言应下来。
听他这话,肖兰不大高兴噘嘴:“你骗我的”。
“嗯?怎么这么说?”孟兆言有些诧异。
“来这里的人都这么说”肖兰信誓旦旦,像个包青天:“都说有空就来,可是谁都不来”。
“我都知道,你别想骗我!”
孟兆言被她怼得一时无言,只尴尬地笑了笑。
她却恍然不觉,似乎已经将刚才那一遭全都忘记了一样,突然冲他挤眉弄眼起来:“哎,你过来”。
“什么?”孟兆言凑近了些。
“给你看个东西”
“嗯?”
肖兰在自己毛衣外套里掏出来一个东西,一点没露紧紧藏在掌心跟孟兆言显摆:“你猜猜,这是什么?”
“不知道”孟兆言依旧回答老实。
“你真笨”她的语气夸张,带着几分嫌弃。
孟兆言羞涩地点头:“我是挺笨的”。
“看好了”
肖兰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缓缓摊开手指,一个精致小巧地三角平安符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孟兆言猛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东西。
她学会了?
这个三角平安符和他从前挂在车里的那个一模一样,只不过他以前的那个平安符是红星养老院的小王姐姐给做的,她是福利院里手最巧的人,勾棉鞋织毛衣样样拿手,有时闲暇了,也会做些小玩意。
平安符是她做得最多的,每次做嘴里总念叨,人生在世,平平安安。
养老院里几乎人手都能得一个。
那时小王姐姐每次编平安符,他和兰姨总爱凑在她身边帮忙剪线,也曾经跟着学过,只可惜他手笨,编一步要她帮着拆三步,兰姨就更不用提。
后来她就恼了,说什么也不教了,只对他们打包票,说这东西以后她管够。
不过,她到底也没管够,说了这话的第二年冬天,就去世了。
他想得太入神,定定地坐在原处。
肖兰被他惹得发疑,手在他面前绕了绕没招回他的人,干脆伸手去推了推:“哎,哎,哎!”
孟兆言被打断惊醒,依旧好性:“怎么了?”
“你发什么呆啊!”
“喔”孟兆言抿唇道歉:“不好意思”。
“我原谅你啦”肖兰大手一挥,毫不在意地继续显摆:“好看吧?”
“好看”孟兆言点点头,迟疑:“不过……你怎么会做这个?”
“啊”肖兰挠挠头像是被问住了,想了好一会才弱弱道:“我也不知道,就是会啊”。
孟兆言忙安抚:“没事,我随便问问”。
“喔~”肖兰应下来,声音拖长,垂下头显得有些失落。
刚才热闹的气氛瞬间消散,两人安静下来。
“这是要给小孟的。”她突然说道。
“嗯?”
“这是要给小孟的”她猛然抬头,对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孟兆言眼眶湿润,手不可自控地颤抖起来。
“小孟可喜欢这个啦”肖兰握紧手中的平安符藏在身后,生怕别人抢去了一般:“我要把这个给小孟”。
她四周看了看:“小孟没来”。
“小孟怎么没来啊”她又道声音有些急切,忽然挣扎着四处张望,用力推动轮椅要离开:“我要去找小孟”。
孟兆言怕她摔,只得尽力稳住她的轮椅,试图安慰:“你要去找谁?我帮你去找好不好?”
“你帮我找小孟?”她突然停顿下来,直勾勾看他:“你真帮我找小孟吗?你知道小孟在哪吗?我们怎么去?”
提到这个问题她又像是突然恢复了逻辑,一个又一个问题问得孟兆言哑口无言。
他该怎么说呢?怎么带她去找小孟呢?
或者,怎么告诉她,他就是她要找的小孟呢?
会不会刺激到她?她又会不会信他呢?
这片刻的沉默让肖兰认定他是个不可信的人,剧烈地挣扎起来,眼底满是不信任,大声嚷道:“你让开,你不要拦我,我要自己去找小孟!”
她挣扎得太激烈,险些要从轮椅上摔倒,孟兆言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才使她免于摔跤。
可他这一拉,在肖兰眼中却成了她更加坚定了他是要阻拦她的证据。
她一下急得大哭起来:“你不要拦我,你不要拦我!”
“我快死了!我要去找小孟啊!”
孟兆言手足无措,只有一把将她抱在怀中低声道:“我没有拦你,兰姨我没有拦你!”
怀里的肖兰本在用力地拍打他,听到他这句话却突然安静下来。
只是情绪依旧低落,抽抽搭搭重复:“我真的要死了”
“我看见孟哥了,还有小王姐姐,他们来接我了,我好想他们啊。”
孟兆言身体颤栗,努力绷直身体,红了眼眶。
不远处,女护工已经闻讯赶来,看到这个场景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帮着兰姨连连跟孟兆言道歉:“孟先生,您不要在意,兰姐姐她……她是这样的,她没有什么恶意的!”
“我知道”孟兆言松开肖兰站到一边,这才发现肖兰已经没有哭了,脸上还有没干泪痕,面色平静地注视着他。
“先生,已经不早了,今天也累了,不如我就送她回房吧?”女护工张嘴提议。
“好”孟兆言点头,深深地看了肖兰一眼,半晌哑声道:“去吧,兰姨”。
女护工得令把肖兰的衣服整理好,将她的身子扶正,放下轮椅的手刹将她转过身去。
肖兰任由她把自己往病房里推,却不知为何,依旧扭头回望站在原处的孟兆言。
那样一双通红的,被泪水打湿的眼睛,直白地长久地盯着他,似乎藏有千言万语。
“等一下”她突然出声,女护工顿住脚步:“怎么了?”
她没有回话,还是只凝视孟兆言。
孟兆言下意识走到她身前,还没开口,她从身后拿出那个平安符递到他面前。
一旁女护工认出来,急切道:“这不是你的宝贝吗?你怎么……”,话说到一半,看了眼孟兆言,戛然而止。
孟兆言似乎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点点平安符,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给我吗?”
肖兰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边看她的脸色,边试探这去拿她掌心的平安符。
肖兰沉默又平静地任由他拿走平安符,而后躺回轮椅上。
女护工看得连连称奇,感叹:“这东西,平时就是谁不小心碰上一下,她都要闹半天,今天怎么……”
孟兆言也诧异地捏住平安符,不知道兰姨又为什么改变了心意,把东西给了自己。
“那我们走了”女护工跟他招呼了声,要推着肖兰往走廊里走。
孟兆言起身瞬间,听到肖兰在他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谢谢你”。
他瞬间僵在原处,整个人如同五雷轰顶,瞪大双眼几乎快要不能呼吸。
难道她知道了?
她认出他来了?
孟兆言仓皇抬头还想再看看她的表情,女护工却早已推着肖兰走远。
坐在轮椅上的那个背影,依旧消瘦蜷缩,一如他刚来看到的那个在走廊那样。
孟兆言垂头怔怔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平安符。
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不确定,兰姨是不是认出他来了。
若是认出来了,她为什么又什么都没有说呢?若是没有认出来,她给他这个平安符又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