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途,孟兆言一路上没休息。到达渡口停车时,看了看腕表,半夜两点,地面是湿的,白天下过雨。
他穿着风衣刚刚好,不冷不热。
筒子楼里漆黑一片,显得格外安静。
家里的灯没开,这个点何炽估计睡了。
他轻手轻脚地开门,摸黑换好鞋。
听到“哼”的一声,才发现客厅沙发里坐着人。
“你回来了。”
何炽声音嘶哑,却没有偏头看他。
“嗯”
他走近两步,脚底软滑,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
抬脚,满地都是散落的烟头。
“你还知道回来啊。”
何炽说得冷淡轻飘,抱臂靠进沙发。
他没想到,他担忧过的,那种突然的消失会来的那么快。
那天晚上他回家发现孟兆言不在家,坐在沙发上硬生生等了一整晚,给他打电话,他手机关机。
他一下子就慌了,第二天天一亮跑到事务所去问,才知道孟兆言请了三天假期。
请完假才出门,看来是有安排。
他可真是心思缜密,什么都安排好了,偏偏就不能和他说一声。
何炽越想越气,猛站起身冷脸往自己房走。
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掰住肩膀,他不想回头,孟兆言也不放手,两人就这么僵持。
过了一会,还是孟兆言叹了口气,松开他的肩膀:“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何炽反倒不走了。
“老孟”
“嗯?”
“你去哪了?”
“昌河”
“你咋不跟我说?”他扭头地看着孟兆言,不满的控诉:“老子等了你一整晚”。
“抱歉”孟兆言认真地跟他道歉:“下次我一定注意”。
何炽还是拉个脸。
“你去昌河干嘛?那么远。”
孟兆言沉默地去牵他的手。
何炽一把躲开,心里那股邪火又涌上来。
看他样子,何炽就知道他不想说。
他。妈。的。爱说不说!
他还不想问了,他又不是什么爱多管闲事的人。
“睡了”,他烦躁地去拉门把手。
后面突然伸过来一只手臂圈住他的脖子。
他愣在原地,身体僵硬。
孟兆言贴上来,把头搁进何炽的肩窝。
“你等会儿”
耳边是孟兆言的呼吸,背后是他的心跳。
他就只是这么轻轻的搂住自己。
何炽觉得自己动弹不得。
孟兆言突然消失时他的担忧,惶恐,到后面的生气,烦躁,都被他这么一个动作轻而易举的化解了。
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这么被一个人牵着鼻子。
何炽觉得自己完了。
他不知道自己被孟兆言抱了多久。
他似乎是累极了,像要站着睡着一般。
“老孟?”
他小声喊了一句。
几秒钟后,才听到一个带鼻音的“嗯”。
他在他怀里扭过身,二人成了面对面相拥。
他这才看清楚孟兆言的脸,眼睑猩红,眼球上满是血丝,像是哭过。
“你怎么了?”
孟兆言看着他没说话。
何炽伸手迟疑地去摸他的眼,“有人欺负了你?”
孟兆言沉默地眨了眨眼,睫毛在何炽的掌心扫动。
这反应让何炽确信自己的猜想,眼中瞬间爆发出戾气,瞬间炸毛,声音拔高八度:“妈!的!是谁干的?”。
“赵启?是不是那个逼?”何炽嘴角抽动,要从他怀里挣脱“老子现在就去宰了他!”
“没有,何炽”孟兆言摇摇头,目光缱绻,低声安抚怀里不老实的人:“没人欺负我”。
“那你干嘛?”何炽泄了气,有点手足无措,有点慌张又不想推开。
“累了”,孟兆言把何炽按进胸口:“我去昌河扫墓了。”
何炽蹩脚地被他抱在怀中,生平第一次恨自己长了不知道怎么摆放的手脚。
扫墓?
何炽的下颌抵住他的心口,难怪他这么累,这么失落。
孟兆言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花香,夹着风雨的气息,意外地让人感到安宁。
他觉得自己应该要说点什么。
何炽想了很久,才想到一句话:“回来就好”。
身上的人没有回答,何炽轻轻拱了拱孟兆言的肩膀,没有反应。
他呼吸平缓,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何炽顺着背脊轻轻抚摸他的背:“睡吧”。
过了两天,孟兆言下班回来的时给何炽带了一个信封,是吴光荣给他的。
吴光荣女朋友在邮局工作,他去邮局接女朋友下班,在一堆无人认领的邮件中意外发现这个信封。
信封上写得何炽的名字,上面写的地址早就拆了,也没留电话,就一直搁在邮局的盒子里落灰。
他巡逻时带给孟兆言,托他转交给何炽。
何炽拿到这个信封迟疑了一下,他想不到会有谁寄信给他。
孟兆言转头去厨房做饭,留何炽一人在客厅拆信。
饭做好了,孟兆言喊何炽端菜才发现,客厅空无一人。
他走到阳台去找了找,看见何炽正站在楼下电线杆子旁边抽烟。
他冲他挥手:“快回来,吃饭了”。
何炽仰头看他,目光深沉,顺从地掐烟走进筒子楼。
孟兆言解开围裙,随手搭在餐厅椅子上,突然瞥到茶几上打开的那个白色信封,里面露出来一个红色信笺。
他顿了顿抽出来,是一张请柬。
上面写着“刘小玉和程勇的婚礼诚邀您的到来”。
“刘小玉是我妈”何炽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门口,抱臂倚在门框上,像在说一个笑话:“我妈要结婚了”。
孟兆言把请柬塞回信封。
“呵,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的婚。”
“我只知道她被何大盛打跑了。”
孟兆言牵他到桌边吃饭,给他拉开椅子。
“老孟”他的语气有点苍凉,无助地看向他,重复:“我妈结婚了”。
孟兆言给他添了满满一大勺米饭,又给他夹了筷肉,“你去参加她的婚礼吗?”
“啊?”何炽有些发愣,他挑了挑米,垂下头:“不去”。
意料之中。
孟兆言点点头:“那就不去”。
“老孟,我是不是再没有妈了?”他抬头茫然地和他对视。
孟兆言放下筷子:“你还有我”。
何炽愣了会,突然夹起那块肉塞进嘴里,笑起来:“也是,老子还有你!”
“其实我早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也管不到。”
“反正她也不管我。”
“老子才不去添那个堵。”
……
“婚礼已经时间过了”孟兆言突然开口。
那封信不知道在邮局里放了多久,请柬上的时间是两年前。
“艹”何炽低声骂道:“没注意”。
“过了就过了,他。妈。的。老子还省了钱。”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头几乎垂在胸前,筷子在碗里烦躁地敲得哒哒响。
“何炽”
“老孟,你说她会不会有了新儿子?”
孟兆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起身安静坐到何炽身边,从荷包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轻轻薅他的头发。
这个问题,他不知道答案,或者也没人想知道答案。
何炽第二天买了个新信封往里面塞了五百块钱打算按着原来的地址寄回去,算是个回应。
不管他怎么想,亲妈结婚他这个做儿子的总还是要表示的。孟兆言问他要不要写点什么,他提笔想了很久,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写什么呢?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他说不出口。
他其实不怪她,也不恨她,甚至一直觉得她逃得好。
但知道她再婚了,他的心情还是很复杂。
他是想要一个妈妈,即便这个妈妈在他看不见的远方。他想,或许他的妈妈也会在某个夜晚突然想起他。
他是想她过得好,但他又怕她过得太好,好到再也想不起他这个儿子。
他送快递没时间,拖孟兆言上班时顺便帮他寄出去。
一下班,孟兆言就特地去了邮局,他站在邮筒前看着那个信封许久。去邮局借了一把剪裁刀,把信封划开。
他亲眼看到何炽往里面塞了五百块钱,他又往里面塞了五百块。
想了想,从钱包里拿出三百一十四块钱的纸币放进去,仔细封好。
“祝您幸福”他对信封低语,然后趁着夕阳最后的余光把信封丢进邮筒里。
夜晚,何炽约了黄毛喝酒,喝得烂醉才回来。
敲响了大门就倒在门口不省人事。
孟兆言把人拖进屋放在沙发上,洗了个毛巾给他擦脸。
何炽闭着眼嘴里在说胡话:“来,来,再给我喝!”
“倒满啊!艹!”
孟兆言把他脸上的汗和酒擦干净,又去换了个毛巾。
何炽一直在乱动:“你他。妈。的别碰我!”
“滚开!艹。你。妈。的!”
边骂边一巴掌拍掉了孟兆言的毛巾。
“老孟呢?我老孟去哪呢?”
他劲儿大,这么乱动,一晚上都搞不干净。
孟兆言忍不住喊了一他声:“何炽”。
何炽认出他的声音,突然不动了。
孟兆言叹了口气,想扶他去房间休息。
何炽突然睁眼看他试探性喊了一声:“老孟?”
“嗯?”
孟兆言拉过他的手臂,把人跨在自己肩膀上。
这个嗯字好像让何炽确认了身份一样。
他突然变得非常开心,开始用高低不同的声音喊他名字。
“老孟?”
“嗯?”
“老孟?”
“怎么了?”
“老孟?”
“……”
孟兆言觉得不能跟一个傻子一般见识。
何炽没得到回答,十分失落,他用力地挣扎出来,又踉跄几步差点摔在地上控诉:“老孟,你干嘛不理我啊?”
孟兆言把他房门打开,伸手去拉他:“我没有”。
何炽拍了他的手,别开脸:“你有,我喊你,你都不应”。
孟兆言又好笑又无奈,哄他:“要不你再喊我一次?”
何炽转头看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不喊”。
“我累了”
他打算就地一趟,孟兆言眼疾手快地用搂住他的腰,两人瞬间靠近。
“何炽,你再喊一次。”
“我想听。”
“孟兆言”
他突然口齿伶俐起来。
“我在”孟兆言又送了一只手入他的腰下,将他整个人擓在怀里。
何炽上半身悬空,呼吸急促。
“你来接我了?”
“你自己回来的。”
何炽咯咯笑起来。
“我自己回来的,回的哪儿?”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