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清水镇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雾气中。回春堂后院的药香被晨风裹挟着,丝丝缕缕渗入简陋的居室。灵儿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氤氲着热气的汤药,轻轻推开那间安置“叫花子”的房门。晨光勾勒着她浅杏色衣衫的轮廓,素白面纱下,那双清澈如初雪消融的眼眸带着温软的专注。
她安静地在床沿坐下,用瓷勺舀起一勺棕褐色的药汁,细心地吹散热气,才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叫花子”的嘴唇干涩起皮,他沉默地、顺从地微微张口,温热的药汁滑入喉中,带着浓重的苦涩。他没有抗拒,也没有言语,只是那双沉寂的眼眸。
与此同时,清水镇另一端略显清冷的院落里。化名“轩”的苍玹扶着门框,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昨夜强行向石妖输送大量灵力探查灵儿与小夭踪迹,遭遇天道反噬的剧痛仍在经脉中隐隐作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在体内游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仿佛连呼吸都耗尽了力气。然而,就在这极度的匮乏中,一股奇异的感觉包裹了他。
此处缔结地界一股温和而浩瀚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暖流,正悄无声息地渗入他疲惫不堪的身体。这力量并非源自他自身神族的灵力,也不同于任何丹药的刺激。它纯粹、包容,带着大地般的沉厚与生机,如同母亲的手抚慰着受伤的孩子。它滋养着他受损的经脉,平复着灵力反噬带来的灼痛,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修复着他的本源。苍玹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场恢复的速度,远比他以往任何一次重伤后的调养都要快得多!这绝非寻常。
带着惊疑与探寻,他强撑着推开房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院角——那里,一株精心侍弄的红梅正灼灼盛放,娇艳的花朵被一层淡金色的灵力光晕温柔笼罩着,隔绝了风霜尘埃。那是阿念喜欢的梅花,他耗费灵力维持着它永不凋零的绚丽。
紧挨着梅树,却是一株未受任何灵力庇护的桃树。此刻并非花期,枝头只有深绿的叶芽,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显得朴素而安静。苍玹的目光落在桃树虬劲的枝干上,眼神骤然变得悠远而柔软。
时光仿佛倒流回玉山王母座下的春日。也是这样的清晨,阳光透过繁密的桃花,洒下细碎的金斑。小小的灵儿,穿着一身属于女娲氏族的衣裙,独自蜷缩在高高的桃树枝桠间酣睡着。粉白的花瓣落在她乌黑的发间、脸颊上,风一吹她身上的银饰就发出银铃的响声而她睡得那样酣甜,唇角微微上扬,仿佛沉浸在一个无比美好的梦境里,浑然不觉自己身处高处。阳光勾勒着她稚嫩却已初显绝色的侧脸,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他那时在树下看得心惊,生怕她翻身跌落,正想悄悄用灵力将她托下。灵儿却似有所感,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悠悠醒转。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非但不怕,反而对着树下的他绽开一个比桃花更明媚的笑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苍玹哥哥,我不怕。”
他担忧地责备:“太危险了,快下来!”
小小的灵儿却摇摇头,小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眼神清澈而通透,说出的话带着超乎年龄的宁静:
“世间万物,自有其法则呀。缘起缘灭皆是因果,花开花谢皆是缘分。”她仰起小脸,望着枝头初绽的蓓蕾,笑容纯净而满足,“等人来,等花开……本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呢。”
回忆的暖流与此刻身体感受到的奇异滋养之力交织在一起。苍玹望着眼前这株清水镇普通桃树的枝叶,再看向远方的山峦,漆黑的眼眸深处翻涌起剧烈的波澜——是她吗?
是不是灵儿那源自女娲血脉与大地万物同根同源的灵力,在冥冥中守护着这座接纳了她的边陲小镇?这股悄然抚平他伤痛、加速他恢复的浩瀚生机,是否正是她无意间散逸出的、属于大地之母的悲悯与力量?清水镇的宁静祥和,难道并非偶然,而是因她的存在,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庇护?
晨风吹过,桃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他心中的惊涛骇浪。苍玹苍白的指尖紧紧扣住冰冷的门框,目光穿透薄雾,那沉寂多年的心,因这失而复得的微光与这笼罩小镇的温柔力量,剧烈地搏动起来。
春风又悄然拂过清水镇几月,吹软了柳条,也催开了枝头沉睡的繁花。
苍玹推开院门,晨光带着微凉的露气涌来。他抬眼望去,只见那株未受灵力庇护的桃树,竟已是满树芳菲!深深浅浅的粉,如同天边最温柔的云霞坠落枝头,挤挤挨挨地盛放着,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将整个清冷的院落都映得明媚生辉。馥郁却不甜腻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端,带着蓬勃的生命力。苍玹的目光在那片绚烂的粉色云霞上停留良久,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惊叹于这自然造化的蓬勃,还是透过这灼灼其华,看到了当年玉山桃枝上酣睡的精灵?他最终只是沉默地伫立,任落英拂过肩头。
回春堂的小院里也热闹非凡。灵儿背着满满一篓新采的草药,带着一身草木清气跨进门槛。她额角带着细汗,面纱下的脸颊因劳作泛着健康的红晕,清澈的眼眸亮晶晶的。
“灵儿回来啦!快看!” 串子和麻子献宝似的举着几根草绳,上面串着好几条肥硕鲜活的河鱼,鱼尾还在噼啪甩动,溅起水珠。两人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今儿运气好!逮着大的了!”
夏日的气息日渐浓郁。午后,蝉鸣聒噪,阳光透过院中老槐树的枝叶,在廊下投下斑驳的光影。灵儿和玟小六并排坐在廊下的矮木凳上,一人捧着半边用井水湃得冰凉凉的西瓜。红瓤黑籽,汁水淋漓。
小六吃得毫无形象,下巴上沾了亮晶晶的西瓜汁。他侧头看见灵儿小口小口吃着,嘴角也沾了一点嫣红的瓜瓤,忍不住咧嘴一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用粗粝的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替她擦去那点碍眼的红渍。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
“啧,”他收回手,看着指尖那点红色,又看看灵儿未被面纱遮住面容,忍不住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喟叹,“我们家灵儿这么好,又勤快又心善,模样……咳,肯定也顶顶好。六哥我啊,真是恨不能把你娶了当媳妇儿!省得便宜了外人!”
灵儿闻言,抬起清澈的眼眸看向小六,那里面没有丝毫羞涩或扭捏,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暖融融的笑意,她声音软糯,带着理所当然的天真:“如果是小六哥哥,灵儿愿意的呀。”
这话像颗小石子,不轻不重地砸在小六心坎上,酸酸软软,又让他莫名地有点慌。他“哎哟”一声,差点被西瓜籽呛到,连忙放下瓜,板起脸,开始了他日复一日的“教育”:
“傻丫头!这话可不能乱说!愿意什么愿意?女孩子家家的,终身大事要慎重!知道什么是好男人吗?得……”
他掰着手指头,从“人品端方”、“有担当”、“疼媳妇儿”一直数落到“不能光看脸”、“不能被甜言蜜语骗了”……滔滔不绝,苦口婆心。
灵儿安静地听着,时不时乖巧地点点头。小六说得口干舌燥,拿起西瓜又啃了一口,最后总结陈词:“……总之,你得擦亮眼睛,找个真正靠得住的好男人!明白不?”
灵儿看着他,那双露出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信赖,轻轻软软地应道:“可是小六哥哥,你就是好人啊。”
玟小六:“……”
他所有长篇大论的“教育”,瞬间被这句轻飘飘又无比真诚的话击得溃不成军。他张了张嘴,看着灵儿那理所当然、毫无杂质的眼神,最终只能泄气地挥挥手,抓起西瓜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嘟囔:“……吃瓜!吃瓜!跟你这傻丫头说不明白!”
金风送爽,丹桂飘香。院角的几坛秋酿散发出醉人的醇香。那是灵儿用当季的桂花、野果和清水镇的清泉精心酿制的。开坛那日,馥郁的酒香几乎飘满了整个回春堂。老木、麻子、串子,连带着玟小六,都经不住诱惑,你一碗我一碗,喝得酣畅淋漓。
酒意上头,老木拍着桌子哼起了不成调的乡野小曲;麻子和串子勾肩搭背,互相吹嘘着“逮鱼神技”;玟小六则抱着酒坛子,脸上泛着红晕,眼神有些迷离,嘿嘿傻笑地看着闹成一团的众人,时不时插科打诨几句。小小的院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连角落里的“叫花子”,似乎也被这暖融的氛围感染,沉寂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微澜。
“叶于悬冻书,冰裂响寒溪。” 冬的脚步悄然而至。一场大雪过后,清水镇银装素裹。屋檐垂下晶莹的冰凌,溪流凝滞,冰层下偶尔传来细微的脆响。年关将近,回春堂里里外外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门楣上贴了红艳艳的春联和福字。
除夕夜,简陋的厅堂里摆开了丰盛的年夜饭。麻子串子跑出去,将积攒的铜钱换来的几挂爆竹点燃。“噼里啪啦”的炸响顿时撕裂了冬夜的寂静,绚烂的火光在雪地上空绽放,映亮了每一张洋溢着喜悦的脸庞。欢声笑语和爆竹声交织在一起,响了很久很久,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秋天酿的酒还剩不少,此刻被温在热水里,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香气。大家围着火炉,吃着菜,喝着温热的酒,脸上都染上了酡红,暖意融融。
灵儿看着窗外偶尔炸开的烟花光亮,又看了看静静坐在角落阴影里、身体已明显好转的“叫花子”,轻声问身边同样面颊微红的玟小六:“小六哥哥,那个人……什么时候可以下床自如活动了?”
玟小六呷了一口温酒,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他舒服地眯了眯眼,瞥了角落的床上的方向一眼,语气笃定:“快了!骨头都长瓷实了,内里的伤也调理得七七八八。他现在偶尔也能下床走动走动了。等明年开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时候,他大概就能完全痊愈,活蹦乱跳了!”
正说着,窗外又是一簇特别绚烂的烟花腾空而起,在墨蓝色的天幕上炸开金色的流苏,璀璨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回春堂的小院。
“快!灵儿!许愿!” 玟小六眼睛一亮,连忙推了推身边的灵儿,自己也赶紧闭上眼,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对对对!许愿!过年许愿最灵了!” 麻子和串子也连忙有样学样,闭眼合掌,大声嚷嚷出自己的新年祈盼:
“我要早点攒够钱,娶个漂亮媳妇儿!”
“我要天天有肉吃!顿顿不落空!”
老木呵呵笑着,也默默在心里许了个愿。
玟小六睁开眼,脸上带着酒意熏染的微醺和满足,他看着被烟花映照得忽明忽暗的温暖厅堂,看着身边这些吵吵嚷嚷却让他感到无比踏实的家人,眼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眷恋,轻声说道:“我啊……就想要岁岁年年,如今朝。” 平淡的话语里,藏着历经漂泊后对这份安稳的极致珍视。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灵儿,烟花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眼眸中跳跃:“灵儿呢?你许了什么愿?”
灵儿安静地站在窗边,面纱外的眼睛望着夜空中不断绽放又消逝的璀璨光火。她缓缓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双手虔诚地交叠在心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包容天地的温柔与悲悯:
“我……希望天下所有人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玟小六愣了一下:“不为自己许点什么吗?”
灵儿睁开眼,转头看向他,也看向屋里的每一个人,那双露出的眼眸在烟火映照下,纯净得不染尘埃,她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这就是我的心愿啊。”
窗外的烟花依旧此起彼伏地盛放,将清水镇的除夕夜点缀得如同梦幻。屋内暖意融融,酒香弥漫,欢声笑语交织成最动人的年节乐章。
天光未大亮,寒气像无形的刀子,割着裸露的皮肤。清水镇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素白,屋檐下垂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玟小六推开自己那间小屋的门,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扑面而来,激得他一个哆嗦。
他身上穿的不过是清水镇寻常人家过冬的棉袄,不算单薄,但也绝谈不上厚实,在这滴水成冰的清晨,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朝冻得发红的掌心哈了一口热气,白色的雾气瞬间腾起又消散。目光落在院中积着厚雪的矮树上,他有些孩子气地伸出手,想去接一片飘落的雪花。
然而,指尖刚触碰到那片冰冷的六角形花瓣,刺骨的寒意便如同细针般瞬间扎透了皮肤!他“嘶”地一声,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赶紧将手塞进袖筒里,又用力地对着双手哈了好几口热气,不停地搓揉着,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
“这鬼天气……”他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里充满了对严冬的嫌恶,“真搞不懂怎么会有人喜欢冬天!冻死个人!凡人没件厚实的冬衣,真能活活冻死在街头!庄稼人更是惨,地都冻硬了,颗粒无收,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还有那些妖族,”他撇撇嘴,带着点市井小民的刻薄,“除了水里头那些不怕冷的,哪个不是冻得缩手缩脚,心里头能不怨恨这鬼天气?”
他的抱怨声不大不小,正好飘进了厨房。厨房里,炉火正旺,映得里面暖意融融,与外间的冰寒形成鲜明对比。灵儿早已起身,正系着干净的粗布围裙在灶台边忙碌。蒸笼里冒出滚滚白汽,带着香甜的馒头气息。案板上整齐地码着一些简单的、用油纸包好的小食——那是她特意为今日可能来拜年的镇里孩子们准备的年货。
听到小六的抱怨,灵儿并未停下手里的活计,只是侧过脸,隔着厨房门口蒸腾的热气望向他。面纱之上,那双清澈的眼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里面盛满了温软的笑意,像冬日里的一泓暖泉。
“小六哥哥,话不能这么说呀。”她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依旧轻柔悦耳,带着一种抚平焦躁的力量,“你看,冬天虽然冷,但这段日子,辛苦了一年的凡人们,会把平日里舍不得吃的腊肉、腌鱼拿出来,一家人围在炉火边热热乎乎地吃上一顿,不是难得的满足和团聚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蒸好的馒头小心地捡出来,动作麻利又细致:“至于庄稼人,他们常说‘瑞雪兆丰年’呐。这厚厚的大雪啊,盖在田地上,冻死了地里的害虫,等来年春天雪化了,雪水渗进泥土里,土地又松软又湿润,那才是大丰收的好兆头呢!”
她顿了顿,将蒸笼盖子盖好,转过身,目光温煦地看向还在搓手哈气的小六:“还有妖族,忙忙碌碌奔波了一整年,不也正好趁着这万物蛰伏的时节,好好地歇息一场,睡个长长的、安稳的觉?养足了精神,等春天一来,万物复苏,不又是生机勃勃的开始吗?”
灵儿的话语,带着一种洞悉自然、悲悯众生的平和。她描绘的景象,并非粉饰寒冬的苦难,而是点出了严寒之下蕴藏的生机与休养,如同在冰封的大地之下,悄然涌动的暖流。
玟小六听着她温软却坚定的声音,看着她在暖融灶火前忙碌的纤细身影,再想想那些即将因为一点小食就雀跃无比的孩子们,心里头那股被寒气激起的烦躁和抱怨,竟奇异地被抚平了大半。他不再抱怨,只是又用力搓了搓手,嘀咕了一句:“就你道理多……” 但那语气,已经没了之前的戾气,反而透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他跺了跺有些冻僵的脚,转身也钻进了那充满食物香气和灵儿温暖话语的厨房里。外面的冰天雪地,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暮春的风已带上了暖意,吹得院角几株晚凋的桃花簌簌飘落,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晾晒药材的竹匾上。灵儿正俯身仔细分拣着簸箕里的草药,指尖捻起一片干枯的车前草,拂去沾染的花瓣。阳光透过稀疏的叶隙洒在她青色布裙上,勾勒出专注而宁静的侧影。
一旁的老槐树下,玟小六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竹制靠椅上,一条腿悠闲地晃荡着,嘴里叼着根随手拔来的狗尾巴草茎,眯着眼享受这春日将尽的慵懒时光。
老木端着碗粗茶,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目光扫过对面那间紧闭了数月的房门,又落到小六身上,压低了声音问:“六哥,里头那个……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你打算怎么安排他?”
小六眼皮都没抬,含糊地应着,嘴里的草茎一翘一翘:“怎么安排?自然是该回哪去回哪去呗。咱们这小庙,哪供得起大佛?”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老木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脸上的皱纹都透着严肃:“说的是。等他能自己走利索了,就让他走吧。清水镇水浅,不是他该呆着的地方。”他呷了口茶,带着点如释重负。
“嗯。”小六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懒洋洋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竹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慵懒的午后氛围里——
“吱嘎——”
一声清晰的、略显滞涩的木门开启声,突兀地打破了宁静。
一瞬间,院子里所有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那扇紧闭了许久的房门被从内推开。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立在门口台阶上。
花瓣簌簌,细碎地飘落在他肩头。
来人已换上了回春堂最干净的一身粗布衣裳,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整洁。他身姿挺拔,如修竹临风。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映照出那张清俊绝伦的面容。眉如墨画,目若点漆,鼻梁高挺,唇线柔和。即便穿着最普通的麻衣,也难掩那骨子里透出的、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气度。仿佛一块蒙尘的美玉,历经磨砺,终于洗去污浊,显露出本身世所无双的光华。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让这简陋的农家小院,陡然生辉。
他目光温和地扫视了一圈小小的院落,最后落在院中那抹青色的身影上。见灵儿也正抬眸望来,他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浅、却无比真诚的轻笑,随即微微颔首致意。
灵儿微微一怔,随即也礼貌地轻轻颔首回礼,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了然——他终于能自己走出来了。
倒是玟小六,看得眼睛都直了,嘴里的狗尾巴草“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从竹椅上弹起来,揉了揉眼睛,像是才确认眼前这“光彩照人”的家伙真是自己捡回来的那个“叫花子”。他几步走过去,绕着那人走了一圈,嘴里啧啧有声,上上下下、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眼神里充满了市井小民的直白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哟呵!穿好了?”小六站定在他面前,叉着腰,语气带着点调侃,“看着人模人样的嘛!刚才看你走出来,腿脚还有点不利索?”他目光扫过对方的左小腿。
那人微微垂眸,声音因长久未曾言语而显得低沉沙哑,带着些微的滞涩:“……嗯。”
“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小六像个验收成果的工匠,语气笃定,“就是小腿敲断的地方,耽搁得太久,接回去也终究差了点意思,恢复不到从前了。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带着点混不吝的洒脱,“不影响你吃饭走路生儿育女!行了,既然能走了,明天就收拾收拾,离开这儿吧。”他挥挥手,仿佛在打发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话音刚落,那清俊男子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慌乱!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拖着那条尚未完全康复的腿,急切地朝小六的方向迈了一步,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点踉跄。他抬起头,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无措和恳求,声音因为急切和久未说话而更加嘶哑断续:
“我……无处……可去。”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认命般地深深垂下了头,姿态乖顺得近乎卑微,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仿佛一只被遗弃、不知归途的幼兽。
“无处可去?” 玟小六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那光芒如同暗夜里骤然点亮的星辰,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精光?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紧紧盯着垂首的男子,声音都拔高了几分:“真的假的?!”
“……真。” 那低垂的头颅里,传来一个无比肯定的、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沙哑音节。
灵儿停下了手中挑拣药材的动作,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她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了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转回头,继续专注于簸箕里的药材。在她看来,收留与否,是小六哥哥的决定。她这个“无功之人”,只需安静地做好自己的事便好。
“嘿!” 小六乐了,一拍大腿,绕着垂首的男子又转了一圈,像是捡到了个大宝贝,“有意思!真有意思!那行吧!” 他停下脚步,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哎,你叫什么名字?总得有个称呼吧?”
男子茫然地抬起头,缓缓地摇了摇头。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
“名字啊?” 麻子挠了挠头,看看灵儿,又看看那陌生的俊美男子,忍不住插嘴道,“虽然灵儿姐的名字是挺好听的,但是我听六哥说过,说灵儿姐长得水灵灵的,就叫灵儿了!六哥取名字……”他顿了顿,小声嘀咕,“格外的……随便。”
串子在一旁应和着:“就是,我们的名字……也是在难以评价”
小六瞪了麻子一眼,倒也不否认,反而摸着下巴,目光在院子里四处逡巡,仿佛在寻找灵感。他的视线扫过院角的老槐树,扫过晾晒的药材,最后落在一丛刚刚抽出嫩叶、生机勃勃的野草上。那草叶细长,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有了!”小六眼睛一亮,几步走到那丛野草旁,随手揪下几片叶子,嘴里念念有词,“一、二、三……十……十五……十六……”
麻子和串子好奇地凑过去,也跟着数:“……十七!”
小六捏着手里不多不少、正好十七片的翠绿草叶,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走到那清俊男子面前,将叶片往他手里一拍,声音响亮,带着一锤定音的爽快:
“叶十七!以后,你就叫叶十七了!”
春风拂过小院,吹动叶十七手中那十七片嫩绿的草叶,也吹动了他额前几缕柔软的发丝。他低头看着掌心的叶片,又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为他定下名字的玟小六,掠过安静分药的灵儿,最后落回掌心那代表着新生与归属的十七片叶子上。他沉默着,那双温润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沉寂已久的东西,正随着这个名字,悄然破土。
暮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回春堂的小院里,空气中浮动着草药晒干后的清苦香气。灵儿正拿着一块半湿的粗布,弯腰仔细擦拭着堂屋门口的青砖地。动作依旧认真,但那微微弯起的眉眼和轻快的动作,却透着一股不同以往的轻松。
自从那位被唤作叶十七的男子彻底住下,灵儿便觉肩头无形的担子似乎轻了许多。许多琐碎的活计,总在她刚想去碰时,便已被那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接了过去。劈柴、挑水、清扫院落、整理药材……叶十七做得沉默而利落,仿佛天生就该融入这方小小的烟火人间。他话极少,却总在灵儿需要搭把手时悄然出现,递过她够不着的簸箕,或是稳稳扶住她踮脚晾晒的竹匾。
灵儿也喜欢和他说话。有时是轻声告诉他某种草药的晾晒技巧,有时只是随口说一句“今天日头真好”。叶十七总是安静地听着,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专注地落在她身上,偶尔会轻轻点头,或是回以一个极淡、却让人如沐春风的浅笑。无需多言,这份无声的陪伴与分担,便让这小小的院落,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安宁与熨帖。
这时,玟小六端着一个堆满了油腻碗碟的大木盆,踢踢踏踏地从厨房晃悠出来,嘴里还叼着根草茎,一副准备“上工”的不情不愿模样。他刚走到院子中央,准备把盆搁在井台边,一只干净、带着些许薄茧的手,便轻轻拽住了他粗布衣袖的一角。
小六一愣,叼着的草茎差点掉下来。他侧头,正对上叶十七那双沉静温和的眼眸。
“六哥,”叶十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悦耳,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信服的体贴,“这些……我来吧。你歇着。” 他说话依旧带着点久未言语的滞涩,但那份想分担的诚恳,却毫无阻碍地传递了出来。
还没等小六反应过来,叶十七已经极其自然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油汪汪的木盆。他的动作流畅,仿佛这活计天生就该归他管。他端着盆,转身就朝院外通往后巷水井的方向走去,步履平稳,那条受过伤的腿已几乎看不出异样。
玟小六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保持着端盆的姿势,嘴巴微张,看着叶十七挺拔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好半天没回过神。一阵带着桃花香气的微风吹过,卷起他额前几缕碎发,他才猛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如梦初醒般“哎!”了一声。
他挠了挠头,脸上先是惊愕,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捡到宝似的惊喜取代,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咧,最后干脆叉着腰,对着叶十七消失的方向乐呵呵地大声感叹:“嘿!这小子!还挺懂事的嘛!” 那语气,活像发现了自家傻儿子突然开了窍。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整个干净整洁的小院,最后落在堂屋门口那个正擦完最后一块砖,直起身来的浅杏色身影上。小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由衷的欣慰,声音洪亮地嚷道:“这下好了!我们灵儿终于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这小子,能处!”
灵儿刚直起腰,手里还拿着那块半湿的粗布。听到小六带着笑意的喊声,她转过身来。面纱外的眼眸弯成了两泓清澈的月牙,里面盛满了轻松而愉悦的笑意。她看着小六,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力地、带着全然的认同和释然,对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发出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回应:“嗯!”
那一声“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漾开了满院的暖意与生机。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回春堂的日子,因为多了一个安静勤勉的叶十七,正悄然走向一种更加圆满的安稳。
暮春的阳光带着暖意,斜斜地洒在清水镇的石板路上。玟小六和灵儿刚从一户人家看诊出来,药箱里少了几味药材,多了几枚温热的铜钱。两人并肩走在略显拥挤的街道上,灵儿心情颇好,清澈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两旁新摆出的货摊。
突然,一阵孩童清脆的嬉笑声由远及近!五六个半大孩子像一群撒欢的小兽,互相追逐着从旁边的小巷里冲了出来,险些撞到灵儿身上。
灵儿非但不恼,反而眼眸一亮,瞬间盈满了温柔的笑意。她天生便喜爱这些充满生机的孩童,看着他们红扑扑的脸蛋和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甜了几分。
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扮演“头领”的孩子,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用粗糙木头雕刻、涂着青白两色的狰狞蛇形面具。他猛地跳到灵儿和小六面前,努力模仿着凶恶的语气,叉着腰,将面具罩在脸上,瓮声瓮气地喊道:“呔!我乃九头蛇妖相柳!你们这些西炎的小兵小卒,还不速速投降!不然,本大人一口吃了你们!嗷呜——!” 那故作凶狠的“嗷呜”声,带着十足的童稚。
这稚气未脱的“威胁”瞬间逗乐了灵儿。她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摇响。她非但没被吓到,反而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几颗用油纸包好的、颜色鲜艳的糖果,温软地递到那“小相柳”的面前:“那……我请相柳大人吃糖,好不好?吃了糖,就别吃我们啦。”
“小相柳”看到糖果,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刚才装出来的凶狠劲儿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把抓过糖果,欢呼一声,立刻招呼小伙伴们:“有糖吃!快分!” 孩子们欢呼着围上来分了糖,转眼间又像一阵风似的,嬉笑打闹着跑远了,留下清脆的笑声在街道上回荡。
玟小六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看着灵儿被孩子们逗得眉眼弯弯的样子,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宠溺,忍不住笑着打趣她:“也就你这傻丫头,愿意陪着这群小顽童闹。还‘相柳大人’?那九头蛇妖要是知道自己被这么编排,怕是要气歪鼻子。”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带着傲气的少女声音从旁边不远处的脂粉摊前传来:“哼,什么编排!九头蛇妖就是九命相柳,辰荣叛军里的军师!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我们西炎王悬赏缉拿了他上百年,都没能捉到呢!是大荒里数一数二厉害又危险的凶神!” 说话的正是戴着面纱的阿念,她显然听到了刚才孩童的玩闹和小六的打趣,语气里满是不屑和彰显自己“见多识广”的优越感。
站在阿念身旁的老桑一听“辰荣叛军军师”这敏感词从自家王姬嘴里蹦出来,脸色“唰”地就变了!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慌忙低声提醒:“王……呃,小姐!慎言!慎言哪!” 额角都急出了冷汗。
阿念被老桑一拦,更是不服气,嘟着嘴看向身边的苍玹:“瞎扯!那什么九头蛇妖再厉害,能有我哥哥厉害吗?”
苍玹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有礼却略显疏离的笑意,安抚地拍了拍阿念的手臂,正要开口敷衍过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
他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一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并非来自喧闹的街道,也非阿念或老桑,而像是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甚至是熟悉感?苍玹心头警铃微作,面上笑容不变,漆黑的眼眸却已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极其迅速地扫视着四周的人群和摊位。
熙熙攘攘的人流,吆喝叫卖的商贩,讨价还价的妇人……似乎并无异常。然而,就在他的目光即将掠过街角一个卖小竹编玩意的摊子时,猛然定格!
只见那摊位前,正背对着他站着一个身姿纤细的女子。她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绿粉色粗布衣裙,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挽起,绿色的发带随着几缕碎发垂落在颈边。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认真挑选摊子上那些粗糙却别致的小玩意儿。而少女身边有一个男子好奇往他们放向瞧过来。
只是一个背影。一个淹没在人群里再寻常不过的、属于清水镇女子的背影。可就在那一瞥之间,苍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那肩颈的弧度,那低头时微垂的脖颈线条,安静而专注的姿态……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尘封的记忆!像极了……像极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午夜梦回、刻骨铭心画面里的人——赵灵儿!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和巨大的惊疑瞬间冲上头顶!苍玹几乎控制不住要上前一步!
然而,就在他心神剧震、目光死死锁住那个背影的同一时刻——
站在灵儿身旁的玟小六,也察觉到了那来自侧后方、如同实质般的审视目光!那目光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穿透力和探究,让他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警觉和保护欲,猛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攥住了灵儿正在挑选小玩意的手腕!
“灵儿,走了!前面还有家店要去看!”小六的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灵儿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力道拽得一踉跄,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小六哥哥?”
“快走!”小六根本来不及解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她,迅速转身,挤入前面更加拥挤的人潮中,脚步快得近乎仓皇!他只想立刻离开那道让他感到极度不安和威胁的视线范围!
人声喧闹,摩肩接踵。就在苍玹急切地拨开挡路的人,想要追上去看清那个背影时——
“让一让!让一让咯!” 一个推着堆满稻草捆的独轮车的老农,正好慢悠悠地从他面前经过。沉重的草捆挡住了他的视线。
仅仅几息的耽搁!
当苍玹终于绕过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冲到刚才那个卖小竹编的摊位前时——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刚才那抹让他心神剧震的绿粉色身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摊主还在热情地招呼着其他客人,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苍玹站在原地,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眉头紧紧锁起,漆黑的眸子里翻涌着惊疑、不甘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是错觉吗?还是……
而此刻,玟小六正紧紧拉着灵儿的手,几乎是逃离般地穿行在喧闹的街巷里。他握得那样紧,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一松手,身边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他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刚才那个男人看向灵儿背影时的眼神——那绝非看陌生人的眼神!那里面蕴含的震惊、探究,甚至……是某种失而复得的狂喜?这让他心惊肉跳!
“小六哥哥……你弄疼我了……”灵儿小声地提醒,手腕被攥得有些发麻。
小六猛地回过神,手上的力道松了些,却依旧没有放开。他侧头看向灵儿,看着她清澈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的倒影,那里面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担忧和……恐惧。
一股强烈的、近乎自私的念头在他心底疯狂滋生、蔓延,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受不了。他受不了再一次经历那漫长到令人绝望的百年孤寂。他受不了好不容易在这冰冷的世间抓住的、如同萤火般微弱的温暖与陪伴,再次被无情夺走。
灵儿是他的妹妹,是他在这清水镇烟火气里捡到的、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只想把她牢牢护在这小小的回春堂里,护在这远离纷争和过往的边陲小镇里。
其他的……他玟小六不懂,也不在乎!他只知道,他只想着不能让灵儿离开他!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