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毋相忘 第40章 第四十章

“轰隆轰隆......”地面传来低沉的轰鸣声，那声音隐隐约约，却叫人忽视不了。

官道旁一间驿站的掌柜看着茶杯中泛着圈圈涟漪的水，放下了手中的账本，抬起了头。

果不其然，门外的马童跑了进来，“掌柜的，他们来了！”

掌柜一喜，笑着走出了驿站，和他一起的还有报信的马童、几位打杂的伙计、还有早就翘首以待的厨娘。

跑堂的小伙计是新来的，很是好奇。要知道，都亭驿是方圆二十里最大的驿站，平时贡使和商人络绎不绝，今日掌柜却早早地挂出客满的牌子，亲自打扫了三楼一间从不对外租赁的房间，仔细吩咐厨娘备下了上好的吃食，就连马厩的马草，都一一查验过。

伙计在都亭驿已经待了半年，自认为也是见过不少大人物了，从来没见过掌柜这样严阵以待的模样，这来的究竟是哪位大人物？

不多时，大漠中出现了一堆人马，开始时只有黄豆大小，转瞬间驿站前就被阵阵黄沙笼罩了，脚下的震动也越来越清晰。

小伙计的眼睛进了沙，等他揉了几下再睁开眼，已然能看清那队人马。

除了小伙计，其余几人眼里都有希冀和喜悦的光芒。

“吁——”最先到达的是几匹黑马，为首一人下马朝掌柜走了过来。

“穆老爷！”驿站的下人异口同声道，小伙计也赶紧跟着叫了一声。

“穆兄，你来了。”掌柜上前，和那位高大的中年男人见礼。

“绍元！”那男人将头肩上挡风沙的黑布解了下来，爽朗地拍了拍掌柜的肩膀，而后又对厨娘等人说道：“都不必站着了，进去吧！”他上去去约莫四十来岁，脸上露出疲态，但是面目舒朗，一双黑眸温润通透，不难想象当年也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耳边的轰鸣声越发大了，掌柜问道，“这回也是从大宛回来的？”

“嗯，这批货要紧得很，我得亲自看着。”男人答道，“四海，你去打点好马儿。”

“是！”一名劲装的带刀侍卫回道，“你们几个，跟我来，其余人跟着老爷！”

小伙计好奇地在几名侍卫身上梭巡着，数着数着不由得惊叹道：“环首刀、矛、簇，呀，还有弩！”

那十几名侍卫似乎已经习惯着这样的目光，知道这并无威胁，目不斜视地转身走去。

“这边走！”那名叫四海的侍卫大喊着，小伙计转身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乌泱泱的马群正冲着他的方向冲了过来！原来方才的震动声都是马蹄声！

厨娘一拍小伙计的脑袋，将他拎到了一旁，“发什么愣！还不快躲开？”

领头的几匹骏马在阳光照耀下，皮肤竟然是粉红色的！那粉金色的皮肤熠熠生辉，焕发出迷幻的闪光。这不禁让小伙计着了迷，他这一辈子若是能有这样一匹马就值了！

“刘大娘！这位老爷是谁啊？怎么看上去掌柜和他很是相熟？”小伙计追上要回厨房的厨娘，问道。

“你小子现在能有容身之处，可都是托了这位老爷的福气！”刘大娘有些得意且自豪地笑，“咱们掌柜和穆老爷那可是实打实的交情，两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可以说老爷就是这里的半个掌柜！”

“看到外边的骏马了吗？”厨娘问道。

“看到了！”小伙计答道，同时也知道驿站后边一大片草场的作用。

“那都是穆老爷从大宛带回来的，穆渊老爷可是商路上响当当的大人物，这西域上的外商，没有那个不知道咱们穆老爷的名字的！”刘大娘应道。

“真的吗？你是怎么知道的啊？”小伙计问道。

“啧，自打都亭驿建好我就在这儿了，老爷每次来都是我亲自做的饭，我能不知道这些事？”刘大娘说道，随即打发了小伙计，“去去去，我要去准备吃的了，臭小子你也快去堂上侍候着！”

厨房里的人欢乐且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因为他们都喜欢这位平易近人且爽朗大方的穆老爷。

三楼厢房里，掌柜屏退了下人，和一番梳洗的穆渊攀谈起来。

“这一路可还顺利？”

“没出什么意外。”穆渊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一手倚在凭几上，就要打起盹来。

这批汗血宝马价值不菲，穆渊千里迢迢从大宛将马匹带回来，路上肯定少不了要小心提防，“没出什么意外”只是一个结果，这其中辛酸苦辣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宁绍元确定四周无人，这才换了称呼，“老夏，你先别睡！”

“怎么了？有什么要紧事等我睡醒再说。”榻上的人困得眼皮都掀不开，“我都一个月没睡好觉了......”

“老夏，你这一去大宛就是大半年，朝中的事情你可有知道？”宁绍元问道。

回答他的是沉沉的鼾声。

“先别睡，老夏！”宁绍元着急道，“你知不知道嘉年被贬谪的事情？”

原来此人正是夏嘉年的父亲夏穆渊，在外行走时化名为穆渊。

“嗯......”夏穆渊呓语道。

“那，嘉年他在幽州为了一名青楼女子打伤孟三公子的事情你可知道了？”

“嗯......嗯？”夏穆渊勉强集中了精神，“我儿子不是那种人，再说了，小白要是真的出手，那孟三就不止是受伤了！”

夏穆渊翻了个身，背对着宁绍元又睡了过去。

宁绍元哭笑不得，他这会才知道夏穆渊的父亲当年将夏嘉年领到身边抚养的原因了。自己着急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是夏嘉年的父亲呢！

“你快看看这个！”宁绍元拿出一块环形的玉佩，放着夏穆渊的眼前，“这是我亲手挑了给嘉年的，错不了，就是他的！”

夏穆渊终于翻身坐了起来，握住那只玉佩，“人还有相似之处，更何况玉佩乎？”

宁绍元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怎么？”夏穆渊问道。

“孟三是家中幼子，自小在家中就被溺爱着长大，他去了并州之后他的祖母不放心，就派出了家仆前去查看。据那位家仆回来禀告说，嘉年带着军中的几个弟兄在小春楼打伤了孟三公子。”宁绍元说道，“这块玉佩是我从一名从幽州来的客人那里买来的，他还说，嘉年已经为那名女子赎身了，而且......还将她安置在新买的房子里了。”

夏穆渊端正了姿势，努起腮帮子，终于他在宁绍元的注视下认真说道：“这个，孩子大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这！老夏！”宁绍元恨铁不成钢，夏穆渊哈哈大笑，将好友按在榻上坐下，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有所耳闻，但奇怪的是，孟家那边并没有任何动静。”

“老头子管他管得严，把他教得很好，他有主意的很，所以啊！”夏穆渊拍拍宁绍元的肩膀，“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难道，这是嘉年的谋划？”宁绍元灵光一闪，问道。

“哎！睡是睡不着啦！让我看看刘大娘做了什么拿手好菜！”夏穆渊套上袜套，向外走去。

“哎！我还没问完呢！”宁绍元追了出去，“家里老爷子知道这件事吗？”

夏家身为五陵的世家，从来不乏身居高位者，譬如夏嘉年的祖父夏苍曾经是先帝的太傅，曾祖父也曾经官至九卿之一。夏仓膝下共有三子，长子与儿子曾在朝廷中叱咤风云，但可惜天妒英才，两个儿子都英年早逝，只剩下一个对官场含无兴趣的幼子夏穆渊。

在外人看来，夏穆渊似乎毫无建树，然而却很少人知道，权和钱是分不开的，在官场上人情来往、情报交换、甚至于收买人心，需要丰厚的家底才能支撑起来。而这一切能运转的前提，就来源于夏穆渊的商路买卖。

但是世人皆视商贩为低贱之事，因此夏穆渊弃仕谋商的做法并不受待见，而为了避免诸多麻烦，夏穆渊也很少在从商时提起自己的姓氏，因而别人皆以为他的本名就是穆渊。

“唔，宁老弟你放宽心......这个世界上除了生老病死，没有什么用银两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可能是银两还不够多......”夏穆渊说话声音若隐若现，“而我穆渊，多的是银两......”

而此时的皇宫某个角落，一名老叟拎着一个破旧的灯笼，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团红布，佝偻着背穿过一间间昏暗的房间。

房内不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呻吟声，那老叟却不为所动，继续往前走，来到一个甬道最底端，他将那灯笼置于地上，一推门，面前赫然是多得让人头皮发麻的红丝线。

那红丝线足有一丈长，密密麻麻地从屋宇的房梁垂落到半空中，最底端都绑着一团红布。

那老叟将手中的红布在桌上摊开，细细匀上一层石灰，再将红布盖好。

他打开脚下的红木大箱笼，从叠放整齐的条状红布中选出几条，仅凭手感他就知道事成了，“嗯，干了。”他满意道。

作为宫里最老道的一个刀儿匠，老叟清楚知道每一道工序。

接下来，他要用香油涂抹一遍，用红布细细裹好，在上面誊写好生辰八字和姓名，便是大功告成了。

“永昭二年五月初八，有怀。”老叟虽然看上去老态龙钟，但是手脚十分利落，“唰唰”几下，他便写好了几个大字。

有怀，他是知道的，这是楚王韩松带来的人。

那时，他痛得冷汗涔涔，双臂暴起可怕的青绿色的青筋，那就像一条有生命力的爬行的蜿蜒毒蛇，自手臂而起，延绵不绝，蔓延到他的脸上，汇入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饶是如此，他愣是将所有疼痛都吞入了肚子。

饶是老叟识人无数，也不得不在心中暗暗赞叹：此人绝非池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