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芜 第3章 问心

听了她的话，温稷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而李芜看向这位两世的学生，则由衷的感到欣慰。

温稷是她与老师亲自挑选的储君，无关于世家或是寒门的立场，无关于未来能得到的权力高低。

只仅仅是看中了他一颗赤忱之心。

记得她十五岁的那年路过上书房，年仅六岁的温稷毫不犹豫地起身回答她老师提出的难题——

“为君者，若私欲与万民相悖，该当如何？若皇权与苍生相违，又当如何？”

答曰：“应弃私欲而利万民，应抛皇权而取苍生。”

温稷所答无疑是这道题的标准答案，可真正打动李芜的却不止是因为他答出了标准答案。

她的老师提出这道题时当今圣上也在场，那时的陛下欲斥重金修建避暑园，老师以此题暗谏。

后宫中哪个皇子公主不识陛下脸色？听闻此题，无一人敢起身作答。

唯有温稷，在皇帝阴沉的脸色中说出了答案。

李芜心底暗暗感慨时间流逝之快，将改后的策论还给温稷。

而望着温稷肖似今上的眼睛，李芜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却从没问过他的问题。

上辈子总是觉得问这些好像还不到时候，可现在经历了许多才知佳时便是此时。

“稷儿，我好像从没问过你，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君王？”

温稷听闻她的话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中文章。他认真地想了想，看向李芜：“明理、爱人，谨遵师训；可通上下之志，亦破庶富之限，守正直之道。”

“那倘若你败了呢？该当如何？”李芜又问。

“心有远志，未毕于今世，即就于来生。”温稷坚定答道。

...

踏着正午的阳光，李芜走出宫门。

世间藏污纳垢，也依然不少灼灼日光。她的老师一生都在为理想而活，她亦然，温稷亦亦然。

有人愿做守成之君，亦有人愿辟未知道路，开万世之先河。

她的老师打破了“女子不得为官”的戒律，却没等到寒门与世家握手言和的那天。

那作为老师唯一的弟子，至少要让她在天上看见。

“未毕于今世，即就于来生。”未尝不能是一种一语成谶？

“阿芜，等你许久了。今日下朝怎的如此晚？”

李芜看见前方谢识微笑着朝她跑来。他身上的官袍不知何时已经脱下，如今正穿着一圆领青衫。

李芜也懒得回答他的问题，毕竟刚刚宫里发生的事谢识微分明就看了个完全。

而她也想起，方才问温稷的问题她前世也问过谢识微。

那时的他们已完全走到了对立面，她亦已看穿温晨伪装下自私自利的心。

温晨很怕谢识微，李芜不信谢识微不知道温晨背着他做的事。

在又一次大吵过后，她气愤地揪着谢识微的衣领，问他到底想辅佐什么样的君主、到底想见到什么样的天下。

她问他，到底还要得到多少权力才愿意满足。

那时的谢识微沉默了许久，最终也没有回答。

“阿微，你说，当今圣上算是一位好皇帝么？”

现在的李芜牵住了谢识微的手，装作有些苦恼又有些不经意的问道。

她想知道过完了一生的谢识微会如何回答，也想知道如今的他认为二十五岁的他自己会如何回答。

“……若看结果，那便是；若论过程，则不是。”谢识微的身形微微顿了一瞬，却很快回答了李芜的问题。

“那阿微认为，何样的帝王才算一位好的帝王？”

“兴利除弊、爱民爱子，能纳明谏能安天下……的帝王吧。”

谢识微很是自然的说。

李芜握着他的手却紧了紧，不知该如何言语。

她很想再问他一句，那你呢？

你明明知道怎样才利于百姓利于天下，却依旧选择自己吗？

——＊

十日后，亲蚕礼。

这十日，李芜可算是忙昏了头。因着亲蚕礼三年未曾举办而礼部上下官员变动频繁，放眼礼部，竟少人熟知亲蚕礼流程。

而她又已答应吏部此次祭礼开支由礼部承担，在安排具体流程时又要考虑到银子；因此更是焦头烂额。

好在，最终一切事务处理完毕，亲蚕礼如期举行。

只见端贤妃头戴冠冕端坐于辇座之上，宫女太监行于其前开路，旁有乐师奏乐随行。

待行至西苑，端贤妃方才下辇步行，走上石阶，宣布祭礼开始。

谢识微在祭礼即将开始前才出现，而虽同为内阁学士，谢识微身上却有世袭爵位以及“太子少傅”的官职，与李芜站位甚远。

若非李芜特意去寻，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

“伟哉壮哉——惟愿我族——今岁丰登——”

司祭念唱，端贵妃率命妇叩拜；众臣亦俯身祝礼。

夫人们纷纷走入桑园，采桑叶放入自己婢女手提的竹筐之中。

端贤妃代掌皇后之权需采桑叶的数目不多，很快便采完桑叶回到了主座上；不久后，其他妃嫔也纷纷各自入席。

一道道春日常见的菜肴被端上，菜肴用的皆是普通食材，以表皇家体恤民生之心。

“咳、咳咳！！呕——”

“婉昭容晕倒了！快宣太医！”“娘娘振作些……端贤妃娘娘，碰桌上吃食！”

“快去请圣上！”

……

而宴席没过多久，便异变陡生。

“前面发生什么了？”望着前方忽然乱起来的人群，李芜皱眉，压低声音问身边官员。

“不知啊？怎的忽然乱起来了？”

李芜踮起脚向主座那边看去，没看到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倒看到谢识微趁着出乱子悄悄离席。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李芜才从“口口相传”中了解到是婉昭容出事了，而皇帝也终于来到。他的身旁跟着许多太医，太医们却在围了婉昭容看了一会后离开了。

看来是没救了。

李芜在台下看着，见皇帝命人将婉昭容的尸首抬下了座位、众妃嫔桌前的食物全部被撤下换新。

皇帝把端贤妃叫进了暖阁，待二人再出来时，端贤妃已面色惨白。

李芜的目光扫向英国公府一席，英国公与妻子皆无异色，正与旁人窃窃交谈。

可若说皇帝仅是因端贤妃“失职”与其私谈，又实在有些牵强。

趁着众臣还未完全入坐，李芜悄悄从队伍里溜了出去。

这是前世未曾发生过的事，她必须尽早查清缘由才行。

李芜溜到离主座更近的皇子席旁，暗暗对温稷使了个眼色。温稷便趁无人注意跑了出来。

自婉昭容出事，温稷也还没和母亲说上话，不知此事皇帝与端贤妃说了些什么，但他本人对这件事并不知情。

温稷只听到离得近的宫女说婉昭容的饭菜里被人下了鹤顶红。

于是李芜便向太医院跑去。

婉昭容，出身商贾之家，入宫多年也并不得宠。容貌平平、才情平平……因此当李芜知道被害的人是她才如此疑惑。

而且李芜也分明记得，上一世直到她逝世，这位婉昭容也好好的活着。

“首辅大人……这婉昭容所中之毒不仅是鹤顶红……这毒里还掺了哑药……”

李芜刚到太医院门口，边听见里面已经有人在问话，听声音便知是谢识微。

看来哪怕他提前离席也知道了席上发生的事，已经先一步来查了。

毕竟谢识微也是重生的，自然与她一样会对从前没有发生过的事格外关注。

“旁的妃嫔膳食里都查过了……只有婉昭容那被下了毒。”

“说来也怪……偏偏是婉昭容遇害了……”

回答谢识微的太医似有些疑惑。

“给我看看验尸结果。”谢识微没有回应太医的困惑，说道。

太医院里没了声音，似是二人往内间去了；李芜正想着谢识微怎么会要看验尸结果——毕竟谢识微并不会医术，忽然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被吓了一大跳。

“老师，我刚刚见过母妃了。她说皇帝找她是查出了下毒的人……那人是在她宫里负责管理膳食的小宫女。”

李芜回头，见温稷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压低了声量说道。

“婉昭容你平日熟悉么？她可有什么仇家？”

李芜想着此刻溜进太医院定会与谢识微撞个正着，所幸拉着温稷离开，悄声问道。

温稷摇摇头。

“婉昭容娘娘……平日不怎么出寝宫，我也甚少见到。她那般温婉的性子，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仇家吧。”

李芜叹了口气，感觉所有的一切就像是陷入了僵局。

“不过她商贾出身……或许是和哪位妃嫔有什么钱财纠纷？就是若是如此也没必要在祭典上杀人……”

“等等……小六，你记得婉昭容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么。”

听了温稷的话，李芜忽的停止了脚步，灵光一现。

“什么生意？”

“药材买卖。”

李芜神色微冷，凌声说道。

她之所以对婉昭容还有那么一点印象，便是因为第一次随老师入宫拜见皇后时，众妃嫔给她的赏赐皆是些珠宝首饰，唯有婉昭容送了她一盒亲制的玉颜雪花膏。

所以那个太医才会说“偏偏”。

不是因为太医知道婉昭容没仇家，有无仇敌这种事，除了本人谁都无法保证。

而是因为婉昭容家里本身就是做药材生意的，哪怕是端贤妃身旁的宫女下了毒，她也不该被鹤顶红这种常见的毒药毒死，当时一定有什么东西让她分了心。

可李芜当时就在现场，她分明并没有发觉有什么别的事值得注意……

她感觉自己里真相仅差了那么一点点，可伸手却怎样都够不到。

隔着数十丈远的宫道，李芜看见谢识微从太医院里走出来，似也无收获，朝着婉昭容的寝宫走去。

对了……谢识微……

李芜忽然明白了。

前世与今生，唯一的差别仅在亲蚕礼举办与否。亲蚕礼妃嫔的座位是她亲自定下的，因着皇帝后宫妃嫔不多，三品的昭容排座位亦已排到一品的端贤妃身边。

幕后之人怕是害怕亲蚕礼上婉昭容会知道些什么所以才不得已下了杀手。

而婉昭容虽识药理却依旧遇害……

“小六，我们要赶快回宴上去！”

李芜咬牙暗道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