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长沙后,临时大学校务办公室派了专员,特地来接谢云轻和陆应同去校舍。
沟通时,却略产生了些疑义。
谢云轻作为生物系学生,理应入住岳麓书院。
而陆应同由于文学院设在南岳的特殊情况,在长沙可短暂借住在位于韭菜园圣经学校的主校舍。
当然,他们二位对于遗憾未能与对方分到同个校区这件事并没有一点意见。
半点也没有。
这疑义主要出在,学校除派专员外,还好心花重金聘请了一位拉板车的骡子“先生”来载行李。
不仅如此,板车上还贴心地铺满了散发着阵阵“浓香”的干草垛以供坐卧。
这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此刻陆应同和谢云轻彼此推让、相持不下的局面。
“谢科学家,您请您请,瞧我们学校多体贴啊!瞧这草垛子,我管保麦收时候的田里躺着都没这么舒坦!”
“不了不了,陆大才子,我这一路上坐得也够久了,倒是你,扛着四个大箱子又是换车又是换船的,一定累坏了吧!”
在一旁冷眼觑了他们两个半天的专员咳了一声,长指朝着站前方向一挥。
两人顺着望去,迎面一幅泼墨标语:不要开口骂人。
再顺着专员手指移动的方向望去,立柱上一幅更加醒目的大字:也不要动手打人。
谢云轻和陆应同顿时不约而同地呵呵一笑,瞬间松开与对方箱子纠缠的拳头,一番体面寒暄后,微笑着重新整理好对方箱子的拉手提环。
又是一片和乐融融、相亲相爱的祥和氛围。
“许先生,不好意思我忘了件重要的事。”谢云轻一拍脑袋,歉然一笑,“回学校前,我须得先去一趟医院,行李还得烦请您帮我送到书院,随意地上放着就行,我回去后会再整理,多谢!”
许专员捻须道:“哪里哪里,这都是我分内的事情。二位也别客气,叫我老许就好。”
陆应同心中讷讷地想,自己脸上现在一定五颜六色热闹极了,只差没把胳膊大腿拧出青印子来——下车前还盘算着一到长沙就带小男孩去给他那个生病的小弟问医呢,结果这四大箱子行李哐哐一搬,全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倒让谢云轻抢了先!
岂有此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附和,谢云轻就又发话了:“陆大才子,你看这一大车子满满当当的,老许一个人不定应付得来……”
“……知道啦大科学家!”陆应同无奈地抬手揖了一揖,老老实实爬上了草垛子。
一低头,那洇湿的怪味直冲脑门,冲得他七荤八素迷了眼,只模模糊糊瞧见远远的,那小男孩挥手与一个身着中尉制服的背影作别,然后扭头乐颠颠地扒出车站汹涌的人潮,径直扑到谢云轻怀里。
“老许,我来赶骡子吧。”陆应同没再张望,翻身说道,“也给你腾腾手,你好歇会儿。”
老许扬手就是一鞭子:“那我还得给你指路呢,哪能歇呢?你就别操心我了,蒙上睡会儿吧,还得走上好一段呢。”
说着回手把一个草蔑席子往陆应同这边扒拉了几下。
陆应同道谢接过,依言蒙住眼,从草蔑的缝隙中看摇摇晃晃的天。
没过一会儿,喘不过气了,翻身又问:“老许,要不我下去走,跑也行,我这么大个人,太重啦,给你也省些劲儿!”
老许扬手又是一大鞭子,这回简洁明了:“你跑得没骡子快。”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是一定要给你证明一下的了!”
“哎呀,你这个学生,哎呀,冷静冷静,我意思是,你当然是可以一下子冲到前面去,但你不能保证一直都能在前面啊。”
陆应同立刻就被说服,利索地躺回垛子里看天。
长沙古城有湘水之韵,只用眼睛去看,是远远不够的。
湘音入耳,殊为热烈,这又使得它与九州大地上别处的古城区别开了。
虽是佳节前夕,但学校内时时可见学生的身影,比起南岳,自然是热闹了不少。
校务办公室办理手续十分快捷,唯一一个小插曲是档案室一名教务看见陆应同身后守着行李箱的老许,脱口而出一声“许教授”,并在打量过陆应同周身上下后谨慎地问:“您这是,送弟弟来上学吗?”
至此陆应同才知道,这位老许,是长沙临时大学新聘的社会学系□□,刚及三十,便已是教授衔。
但老许本人认为自己不过是以海外的文凭取巧,实在缺乏真正的社会学考察经验,因此,趁此佳节来临之际,长沙城内欢灯结彩,摩肩接踵,他便拴上骡子板车,套上小帽短袄,出门“看社会”来了。
至于来接谢云轻和陆应同,对他来说确实也是个正经差事,多少能挣点报酬贴补生计嘛。
“连您都要哭穷,我们这些领贷金的学生还怎么活?”陆应同打趣道。
此刻看这位老许,仍觉不出是位留过洋的大学教授。
清癯脸,疏长须,背略佝偻,指隙间全是草木灰,看不出是否还习惯用刀叉切牛排,不说话的时候一双眼乜斜着,像在看人,也像在看骡子。
陆应同心内连连赞叹,可见其人观察社会十分沉浸,几乎完全代入了,就怕学校也跟着沉浸太深,等西迁昆明的时候,把他当做此地的临时校工给落下那可就过分啦。
老许嘁了声:“别人我说不准,你们两个我还瞧不出来?一个赛一个的公子哥儿,等到了昆明,你们俩想坐我车我还不让了!”
“是是是,是我不配是我不配。”陆应同回屋放好行李,又给对方的绿色破水壶里装满白开水。
老许接过壶,抿了一口,发觉这学生娃子还怪体贴人的,竟给兑了温水,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回到院里,拉起骡子板车眼看又要出门。
“要不我送送……”陆应同扶着门框问。
“别别别,净会误我事儿,我这深入社会你跟着来捣什么乱。”老许忙打断,作势捂捂鼻子,“赶紧去洗洗吧,你那衣服上都沾的什么味儿!”
一个小时后,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陆应同坐在了韭菜园后街拐角一家小店二楼的临街位置。
穿中尉制服的那人正闷头吃一碗米粉,陆应同坐在他对面,也点了一碗一样的,并加了份猪腰子的码。
那人抬头瞥了陆应同一眼,留意到对方的右手揣在风衣兜里。
只是一瞬的迟疑,他很快就又低下头,闷声不吭地将一整碗米粉连汤带水全都倒进肚子里。
新的一碗很快就送上来,陆应同朝那人面前推了推,平静地说:“我离开南岳时,在渡口见到了一个人。”
“下里巴人,哪里值得陆公子青眼。”
“哪里会不值得。毕竟,她可是中|共湘东南地区的交通员。”
那人听了,放下筷子,一时像被冰封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看不出不正常,也看不出正常。
陆应同扭头去看街角人来人往,而他们也跟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没什么两样:一个在省政府供职的军人“兄长”,休假时来看望还在念书的“弟弟”,两人一同来这长沙城里随处可见的米粉店吃吃东西,聊聊天,仅此而已。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们是假夫妻。”陆应同从筷子筒里拣出一副新的换到对方面前,“换一双吧,别串味儿了。”
那人眼里的情绪终于动了一动。
陆应同接着笑道:“当然了,也许是我眼拙,你们竟是真夫妻,还育有一双可爱懂事的孩子。谁又说得准呢?”
长沙车站的标语在当时是真的存在哦。
(以前长沙的公交车站上,常常写着“不要开口骂人,不要动手打人”的标语。《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 》)
但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趣闻并不是从这本书来的,不过太久了实在想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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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三千里月[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