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蘅最近刻苦练习点茶技术, 自觉小有所成。xiashucom
按照薛恪教她的,她侧耳倾听水沸之声。初沸时, 如夏初虫声唧唧;二沸时,如车轮沉沉碾过;三沸时,应如听得松风并涧水, 此时提起汤瓶, 将水轻柔沿着杯壁注入已放有罗筛好茶粉的盏中, 随即用茶筅击打茶汤。只有水与茶充分交融后, 茶汤才能表面浮起一层乳白色汤末。
虽然她点出的乳花不能如薛恪所示范的那般持久咬盏,须臾即就散灭, 但到底是有了薄薄一层, 纤巧如画,也很像个样子。
薛恪不在家, 练习后, 苏蘅只将点好的茶给屋中的婢子品评。
“怎么样,好喝吗好喝吗?”苏蘅
苏蘅自己虽然没喝,但想到薛恪时常给予的肯定, 自信心十分充足。
却不想,喝完后, 阿罗等人捧杯沉默。
婢子们也没想到,小娘子做饭这么好吃,然而点茶的水平却这么高低不定。发挥得好的时候点出的茶是甘香厚滑,入口绵柔;发挥得不好时,就如同眼前这杯, 不甜不香,尝起来甚至有点苦涩。
大众评审阿翘铁面无私,虽然看着自家小娘子期待的星星眼,却也毫不留情地大胆发言,道:“小娘子,这茶闻起来香,喝起来有点涩苦。我私信觉着,还是春娘酿的桂花酒好喝,甜蜜水儿似的,喝下去喉咙舒服!”
苏蘅不信邪,自己端起来一杯喝了,果然如婢子所言,是杯有点失败的茶。
她小声嘟囔道:“怎么会这样?他明明每次都说我的点茶水平大有长进,现在已经跟他差不离啊……”
他是谁,不言自明。闻言,旁边坐着站着的婢子们对视一眼,都不禁嘻笑起来。
果然,每一个自信心爆棚的人背后都有个盲目鼓励的老师。
苏蘅搁不下面子,还想着给自己挽尊。想了想,难喝的东西好像也没辙挽回,只借了薛恪的一句话来,“哎呀,吃东西嘛,酸甜苦辣咸,甜有甜的好,苦也有苦的味道。”
前半句话是她自己现编的,后半句当真是薛恪说的。
那日她先是无赖,假装自己学不会;后来埋首在他怀里,隔着半新不旧的洁净白襕感觉到他的拥抱。
也许是有点僵和不知所措,白襕下相接触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连带着下颌也愈发凌厉英俊起来。
这会子苏蘅倒找到了点作女纨绔的感觉来:他的肩宽背阔她是一早看出来了的,腰也是摸过了的,只是这样的胸膛倒是出乎意料的,不像是国朝文弱士子会有的——要是在琅嬛院遇见他的那次没有饿昏过去,大抵这感觉还是能记住些许的吧。
但剩的一点向学之心也不知飞到哪去了。
她偷偷抬眼,看不到他的神色。于是更加大了胆子,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捏了一捏,果真也是一般的令人满意。
摸完,她还不忘在言辞为自己的上下其手找了个由头,眯眼笑道:“秦大夫果然是妙手,你的手臂仿佛比从前好多了,能打直了。”
被轻薄的人不动声色,声音低沉,带着克制的凝涩和清寒,轻声叱道:“胡闹。”
虽则是叱,却没什么冷肃森严的意思。
苏蘅的笑意愈发无赖。
闹够了,苏蘅撤回了手和身子,到底还是在薛恪的教导下完成了第一次的点茶体验。
然后迫不及待地端起来自己喝了一口——呜,不好喝,全然不似方才薛恪所点的茶那般幽微清馥。
她苦着脸,蹙着眉看他,“老师,茶点坏了,好苦,难喝。”
而薛恪却依旧端起眼前的茶,认真尝过,沉吟须臾,道:“口味醇顺,只是苦涩了些而已。”顿了顿,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又不禁淡淡道:“苦涩的未必是不好的东西,苦有苦的味道。”
上辈子看书,依稀记得有位超脱的高僧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友人见高僧只以极咸的斋菜下饭,只以不加任何东西的白水解渴,不由感叹此间菜太闲,而茶太淡。那高僧却说,咸有咸的味道,淡有淡的味道,世间的东西都有自己的味道。①
苏蘅觉得这话朴实,听得就像是高僧说的话。也没细琢磨,只知道用在高中作文里语文老师尤其喜欢。
而今天薛恪指着她自己做的苦茶说的,这番话体会就深了几分。
苏蘅心知薛恪本来就不善于言辞,若不是和她,平日里说话亦很少。能这样说,已经是他的安慰了。
“小娘子……怎么了?”阿翘拿起团扇的流苏在苏蘅面前荡了荡。
怎么说着说着小娘子就对着桌上的琉璃八宝瓶傻笑起来了?
苏蘅被阿翘叫得回过神。她站直起身,甩了甩头,咳嗽一声,“没什么,这里有点热,出去透透气。”
屋内的婢子看看初秋乍凉的天气,窗棂边轻罗帘子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不禁有点疑惑,这天儿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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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厨里,张春娘和一众帮厨正各自忙着。
春娘又在做桂花酒。糯米是淘好用热水泡过的,沥干水把糯米放到锅里蒸。大概熟了即可,不需要太软烂,在竹箩筐里摊开,晾得温温凉。将甜曲、水、洗净的桂花加到摊凉的糯米里面,发酵一日开坛时,便有了酒味和甜味。
春娘开了盖子,又往里倒外间酒楼买的酒。
苏蘅从没见过这种做法,便问道:“怎么还往里面加酒呢?”
春娘封上酒坛子的盖子,笑了笑,道:“自家买的酒曲到底不如外面酒楼的酒烈性,这样掺进去便发酵得快些。过两天再将这酒略一煮,密封上,到了中秋便正正好可以喝了。”
今日贩菜的送来了顶顶新鲜的西瓜、菱角、藕、苦瓜等瓜果菜蔬,都是清凉下火的。
这边阿池在处理菜蔬,阿翘悄悄绕到他身后,一看,小声失望道:“怎么是苦瓜……”
阿池看了她一眼,“笨丫头,这是小娘子点名吃的,是为了你好。”
这是的确苏蘅要求的。
最近吃多了辛辣油腻的食物,好吃是好吃,只是吃完了口中泛泛的。婢子们和下人们跟着吃,大呼刺激过瘾,于是也有不少人脸上长了小红包,原是因为饮食上火。
苏蘅笑着看着阿翘眉上新长的小红疙瘩,“吃点苦有什么不好的?清清肠胃,吃得更香。”
和阿翘一样,也有许多人讨厌“吃苦”。虽说酸甜苦辣咸是基础的五味,但“五味”之中,酸甜辣咸,各有拥趸。常见有人嗜酸好辣,独独“苦”味,鲜少有人爱吃的。
苏蘅能想到的,爱吃苦味的人,老爹苏璋的偶像苏轼算是一个。
苏轼本人是个大吃货,什么都敢去尝尝。什么“黄州好猪肉”、什么“青蒿凉饼滑”、什么“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啦,溢美不绝于口。但更难得的,是他对“五味”之道的包容态度。
他本人是个极度嗜甜的主儿,连吃羊羔肉都要浇上糖酪拿小勺子挖着吃的那种。但他却非常能欣赏“苦”的滋味,尤爱苦笋。被贬黄州时,苏轼还能大发赞叹:“久抛松菊犹细事,苦笋江豚那忍说?”
看看,苦笋和以鲜美著称的河豚一个地位了,可见其喜爱之情。
乃至于好友黄庭坚调笑他,道:“公如端为苦笋归,明日青衫诚可脱。”你啊,为了好那口苦笋,官也干脆别做了。
这事原是苏璋闲来无事拉着苏蘅说的,那股热切劲儿,不比后世追星的少女到处安利自家偶像少。
老爹那时微微仰首,带着向往和惆怅,“大抵是子瞻平生不畅,所遇的艰难世事甚多。见得多了,心中悲苦,反倒不觉得嘴里苦了。”
闻言,公主府中只有康阳点了点头,她历事亦多,才能体会到夫君说得很有道理。
苏蘅也想起前世一位作家说的:“苦并不是好吃的,平常的苦茶,小孩也是要到十几岁才肯喝的;咽一口酽茶觉得爽快,这是大人们的可怜处。”②这和老爹总结的,是同样的道理。
现在想来,老爹真的粉对人了,苏轼那份被贬了还能这样旷达洒脱的心胸,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苏蘅也喜欢吃苦瓜,不过和旷达洒脱没什么关系,只是单纯地觉得处理得当的苦瓜清爽健康又好吃罢了。
微微的苦最适合夏秋。清苦的滋味,就好像姑苏燕子坞水边摇桨的阿碧,一身青衣,俏丽、清爽、明快。
入了暑人便乏力,胃口全无、神疲体乏、心烦火盛,书上说轻度的苦味可以开胃、增进食欲,因此家里总爱清炒苦瓜下粥。
冰箱里拿出一根苦瓜,对半切开。要把里面白瓤刮得干干净净,这是苦味的来源,刮干净了这菜便成了一半。切成飞薄的片,汆水,去能掉一些苦味与涩味,再攥干。这时青色的苦瓜变为深碧绿色,如翡翠般,很是好看。可拿热油、蒜末清炒,只放少许盐、糖。
讲究些的,可加豆豉、辣椒、少许酱油,大火爆炒。炒至断生,极快盛起来吃,镬气足便极香。还有苦瓜炒蛋,简直是天作之合。
这种苦和啤酒里的苦有点类似,不寡削,不寒傲,很讨喜。
苏蘅又絮絮说了一气儿,厨房里的人显然被她说动了,从略带嫌弃地看着案板上苦瓜转为期待。
“这么说,相公就是一株大苦瓜!”阿翘思忖着苏蘅的话,又作惊人之语。
苏蘅手中剥鲜菱角吃的动作顿住。
她说了什么让这丫头领会到这个层面的意思了??
阿翘掰着手指一样样证明自己想得没错,“小娘子你看,看着苦,不好亲近,实则不寡削,不寒傲,大家都喜欢,这不是相公吗?”
厨房中的人都觉得阿翘都说得有道理,纷纷点头,“阿翘这丫头最近很有点长进……”
“说的话很是在理啊!”
“可不就是相公么?”
“小娘子和相公就是苦瓜炒蛋,天作之合!”
苏蘅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穿的淡黄小团花襦裙……
别说,还真有点像嫩炒鸡蛋。
作者有话要说:①、②:夏丏尊于弘一法师的故事;周作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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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薛:人在朝中坐,瓜从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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