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菜是有承袭的。xinghuozuowen
往早了说的苏蘅不知道,但是就往前数到民国,社交界便有几个极其善于料理吃食的姨太太。讲一口吴侬软语会跳舞的,擅长浓油赤酱的苏菜沪菜居多;若是碰上一口京腔会唱戏的姨太太,大概率是出身于前清的某个王府,桌上少不得鲁菜宫廷菜。
私厨的庭院里名流来来往往,觥筹交错。一桌无微不至的私房菜席吃下来,酣酣然,再打两圈麻将、跳支把小调圆舞曲,外界的风云变幻也就在这其中定了调子。
原先看着这些民国旧掌故,百年前的人,苏蘅都要叫一声老祖宗。可现在,她穿越到这个异时空,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以后在史书中看到她,叫她老祖宗的。
想到她一个青春少艾的小姑娘以后被人家叫作老祖宗,苏蘅不禁失笑,手下片肉的刀也慢了几分。
请人吃饭,赔礼道歉,好不好吃是一码事,诚不诚心则是另一码事。
苏蘅是个认理的人,一旦认了这个诚心诚意的理儿,她就会身体力行持之以恒地去做,绝不假手于人。
府中的厨司对于苏蘅进出早已见怪不怪了,什么“仕女远庖厨”的古训早就飞到云端去了——人嘛,谁还没点爱好呢?
何况,喜欢吃总比小娘子从前喜欢骑大马逛勾栏花钱捧戏子要好吧。
因此见苏蘅要做菜,一众厨司下人婢子能帮得上忙的就在一旁打下手,帮不上的就在旁边看着,时不时还问点问题。
苏蘅笑笑,好嘛,前世是录播的美食视频,现在还升级成了live show。
薛恪是临川人,赵若拙是惠州人,便是那个苏轼写下“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黄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那个惠州。凭借前世的地理知识,苏蘅心中掂量着有了谱:主打客家口味的家乡菜不会错。
讲到客家菜,自然少不了梅菜扣肉。
带皮红白五花肉片在葱姜花椒水里煮熟,肉皮抹蜂蜜后扎孔,下油锅将肉皮煎出焦黄酥脆冒着小泡的麻皮,再切片。
做扣肉的肉片和白切肉片还有点不一样:白切肉要蘸蒜辣和酱油吃,讲究个“飞薄紧致”,白肉利刀片好,拎起一片对光看,能透过灯影儿才算成;而扣肉讲究的是肥瘦有致、香酥腻烂,须得切得不薄不厚,蒸完油脂被梅菜吸收却依然咸香甘腴不散。
肉片整整齐齐码入碗中,紧紧压上一层拿油盐糖炒好的梅菜,白瓷盘子一盖,上锅蒸熟便是。
这边帮苏蘅打下手的张春娘炸的猪油渣也盛了出来。浅金色一盘,炸得干干的,撒上少许细盐便是一碟又脆又香的小零嘴。
满室飘着极为诱人的肉香,以阿翘为首的一干人从苏蘅开始煎肉便伸长脖子,使劲吸鼻子,嗷嗷待哺。
苏蘅无奈,盛出一碟猪油渣递过去,“吃吧。”
“这猪油渣也能入馔吗?”阿寿一边吃着嘎嘣脆的油炸,一边不解问。
猪油渣炒青菜,豆豉炒猪油渣,都是下饭的好菜。可猪油渣再好吃,到底也是下脚料,请人吃饭只怕不够大气。
自然是可以入馔的。
苏蘅笑一笑,只叫阿寿看一旁的沙煲。她手中动作有条不紊进行着,小砂锅中两人份的米饭噗噜噗噜冒泡,米汤泛起淡淡的白色。
苏蘅前世吃煲仔饭时仔细观察过那砂锅中的米:米粒细长,微微透明,泛着玉色,甚至每一粒上面还有光泽,非常美丽。因此她也特意选了长粒香米,求个形似。
苏蘅将年前春娘熏的烟肉铺在将熟的米饭上,砂锅两边淋一小勺明油,锅壁顿时滋啦滋啦一阵响,这便是锅巴。待饭熟又铺上一层炸到恰到好处的猪油渣,淋上一抹豉油,再用少许葱花点缀,猪油渣烟肉煲仔饭就成了。
赣人多爱食佛手芥。佛手芥是一种细茎、扁心、细叶子的芥菜,油滚后下风干的腊肉片一同翻炒,加酱油、陈醋、盐、姜芥辣油略略翻炒即可,鲜香极辣,佐酒尤为爽口。
苏蘅又用鲜莲藕和蕈子丁炒个了清香甜脆的小菜,尝尝夏鲜。另有炸排骨、醉鸡、干烧腐竹、奶汁小白菜等,却没什么讲头了,都是苏蘅前世拿手的,人人爱吃,口味上出不了错。
收拾停当后,梅菜扣肉也便蒸好了。苏蘅掐算时间,也差不多到时候了,只需将扣肉倒扣的碗盘翻转,滤汁勾个薄芡浇回肉上便是。
她伸手去拿那梅干菜扣肉,一个不当心,手背碰到红热的铁锅边缘,皓雪般的肌肤登时浮起一条深红色肿痕。旁边的春娘和阿翘见状,本来是站在一旁看她,慌忙赶上来替苏蘅冰敷,让阿罗快快将医官找来。
苏蘅无奈,她前世被烤箱上管、铸铁锅边边、热油点子烫过无数次了,自己一个人住,冲冲水,涂涂牙膏,疼是疼,忍几天便过去了。
苏蘅做了饭照例要梳洗的,便吩咐下人将这些菜送到后院小湖边的水阁,这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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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千推万阻地不想来赴这场“鸿门宴”,赵若拙毕竟还是得体文雅的书生,自知不得不去了,便拎了几摞子拜礼,战战兢兢赶路,提前半个时辰便到了,唯恐迟到又被那性情怪癖的郡君寻去什么错处作弄。
来前他已经想好了,这位朝阳郡君要是发难,他就认怂。
大不了,就敷衍吃几口便是!
从前是无权无势的举子,才被她的仆从指着鼻子辱骂。
他现在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了,想来她也不敢太过分吧。
大丈夫能屈能伸,既来之,则安之。
话又说回来,赵若拙只觉得自己再惨也惨不过他的薛恪兄弟。他只是偶尔一来,薛恪却是和那女混世魔王同床共枕,还不知道受了什么屈辱折磨呢。
官邸中的下人将赵若拙引到水阁边上。
一路曲折,只见府中景致颇为古拙雅致,尤其是参天的古树葱茏,日光穿过树叶,投下一地玲珑林荫。过了垂花门,更见府中藤萝花木扶疏交错,远远望去,似云蒸霞蔚的香雪海。
廊下嬉笑走来几个仆婢婆子,见府中来了客人,屈身福一福。不论年纪,通身的温柔秀气,均是不卑不亢的态度。
赵若拙中了进士做了官之后,也很去过几家高门大户拜访走动,无不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在一旁服侍伺候时屏声静气,生怕发出点声音被主人责罚。
这些个明快风度的婢女,即便在宫中也不曾见过。
赵若拙熟识薛恪,心知他是不会如此精心打理府中事物的。那么,这是朝阳郡君的心思?这些婢子倒也不怕她?
夏日傍晚,空气里都是清爽,正是最舒服的时节。
洁白茉莉用银线穿起,疏落有致,挡在水阁之外,代替珠帘作隔断之用。水阁边挂了一块牌子,写着三个很可爱的小字——“小沧浪”。这自然是苏蘅的手笔了。
湖上有凉风,一阵风挟着大捧茉莉花清冽香甜的香味徐徐扑面送来。
赵若拙到得早,落座后苏蘅和薛恪都还未到,婢子奉上茶,玻璃杯子中泡着嫩绿龙井。雨前龙井那独特的嫩豆香萦绕于鼻尖,细微处都透着讲究。
不是,这鸿门宴怎么还有点惬意呢?
温柔刀,绝对是温柔刀。
赵若拙那棠紫色的面皮愈发黑紫,摸不清这朝阳郡君壶里卖的什么药。她难道真只想请客吃饭?
听燕子坞外的婢子唤了声“郎君”,薛恪撩开茉莉帘子才进来。他亦是从外间回来,换了公袍,穿一身天青色宽袖襕衫。
这襕衫极阔大,若是寻常人穿着,恐怕要曳地。可偏偏薛恪穿着这样普通的襕衫,无比服帖,英挺如忍冬松鹤,如清寒玉山。
赵若拙这边正不知道苏蘅卖的什么关子,见了薛恪就像见了亲人。
还未及开口,隔着影影绰绰的茉莉花帘,一女子走来。
自然是苏蘅。
她身上已换了一件藕荷色抹胸,外头松松罩了浅碧直襟褙子。那碧色极浅,如水面上飘过的一片云影,更衬得苏蘅肌肤胜雪。
她并未着意打扮,甚至耳畔颈间半点饰物也无,行动间较寻常娇怯女子更多了一份潇洒之意,容光焕发,令人不敢逼视。
身后飞红似雨,她行来时清丽如画中人,叫那些明快的婢女登时失了颜色。
这是赵若拙第一次见苏蘅着女装,不由惊艳,但那惊艳也只是一瞬,然后便匆匆恭谨作揖,道了声:“郡君万安。”
苏蘅走进来,面带笑容,声音脆甜干净,“赵编选到得早,这龙井还可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