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伏钦被他喊住,颇顿了顿,低着眼朝足边望须臾,返身拾级而下,顺其谈锋道:“也罢,今日时辰尚早,我便与你多讲一讲大哥的事。”
柳长修自十三岁入行伍,一路摸爬滚打,在军中赢下不少威名。柳家三子都向往烈马黄沙,长兄在柳长涣和柳伏钦心里,自然成了楷模一样的存在。每每谈起,除却极力掩饰的伤怀,满溢眸底的总是骄傲之色。
像沈延宥这般年纪的少年,对“英雄”二字有无限的崇拜和好奇之心。此刻听他描绘,仿佛一幕幕画面尽浮现出来,走马灯似的流转眼前,不由一笑,声音爽朗道:“那后来呢?他们降了吧!”
柳伏钦没作声,只将下巴微微一点,在房中径自寻了根方凳坐下。心中暗道北人狡猾,降与不降早无多大意义,唯有谨慎周全才可无虞而归。
念及此,忽不愿再续这个话头,敛眉换了副神思,却不知怎的,又关于沈韫。
隽秀的眉眼稍稍抬起,虚往墨毓轩的方向斜觑一瞬,蓦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待。若继续留着,真猜不准他会做出什么,旋即起身称辞。
“先生今日叫习的课业,我尚未研读,倘是耽误了,恐怕明日不好交差。你也知道蔺先生的脾气,叫他动了怒,我可吃罪不起。”
言讫便要踅出去,不想沈延宥紧忙搭腔,“蔺先生再瞧谁不过眼,都不会是伏钦哥哥,怕什么呀?我前日可听许大哥说了,蔺先生在课内大发雷霆,你一将自己的文章呈上去,顷刻间就熄了火,再没有比伏钦哥哥更讨他欢喜的人了!”
同在首阳念书,同窗之间原无新闻可藏。柳伏钦疏漏了这一点,捋着袖摆僵笑了笑,“章霖所言也不尽实……我先回去,待他日空闲一块儿蹴鞠,给你瞧瞧我新学的招式。”
闻听约他蹴鞠,沈延宥立时应承下来,撩袍跨出房门,仰脸笑说:“好啊,可别光瞧了,也教教我吧,上回你那个旋身倒踢是如何做到的?你同我讲讲,我送一送你。”
二人相谈往院外行去,至前边回廊下,碰巧撞上刚刚回府的沈璿与宋氏。
黛蓝色长衫先一步登入眼帘,随后便见宋氏款款迈来,乍瞧他俩,微愕了愕,适才开口:“钦儿这是回去?”
与此同时,一道冷漠的目光幽幽镶在柳伏钦脸上,举眸回视,它又像影子,虚幻地飘开了。
柳伏钦当即站住脚,嘴边收了笑,拱手朝他们行完礼,方答:“回伯娘,我与延宥正聊完书院的事,是要回去了。”
沈璿向来不待见他,他心里有数,亦不愿在长辈面前呆杵着碍眼。
对于这份自知之明,沈璿尚算满意,款叙两句,便打头与他催促,“天色不早,紧着归家去吧,不定柳尚书还有些什么需得寻你。”
柳伏钦徐徐垂眸,待道一声晚辈告辞,不防宋氏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回身向沈璿说:“你这么着急,未必柳尚书差人和你通过气?时候正好,留钦儿一起吃个饭,又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不是滋味。万事依他的夫人,居然为了这小子与他当众拆台,一点没来由的酸意在他舌尖蔓延,随情势急淌,险些接茬。
万幸多年修养的风度储存完好,他笑了笑,没辩白,“夫人想留他,留下便是。我手头还有要紧的忙,就先去书房处理,待事毕再过来一起吃,也可不必等我。”
这说的倒不是气话,宋氏看得出。只朝他颔一颔首,等他离开后,领着柳伏钦他们往澹绮苑慢慢踱去。
下晌日影西斜,金色的阳光从窗柩倚照进来,沈韫执卷坐在榻尾,手里拿着一幅不及绘完的画,观其风格技巧,确像老师所作。
未成之画,笔锋苍抖,隐约能看出是在画人——疾苦之人。
牵动回忆,沈韫的眼眶不由酸胀,热意狭裹眼周,像点了一把烈火,轰然掷下疼来。
那天该是惊蛰,天气算不上太好,一股子檐下风从沈韫的后脊绕过,摧着她浑身一抖,忙捉紧领襟,伸长脖子张望。
老师从来守时,那日却足足晚到了半个时辰,一见着她便着急请她去屋子里坐,沉默半晌,忽而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了一大段话。
清晰的记忆未有多少,只大约记得当时的她以为老师对她看重,窃喜了好一阵。如今回想,老师所言何不是在与她道别?为这画中疾苦之人。
“姑娘……别看了。”洺宋窥视她的脸色,几次想要上前把画抽走,末了又抑制住,轻声道:“您身子犹未好全,不宜再多生情绪了。”
原只是脚踝崴肿,将养些天便无妨碍,但昨夜沈韫受凉,额前阵阵发痛,久未安置。再这般下去,便是神仙也不好承受。
洺宋静站许久,听她嗓音淡淡的,若不细辨,很难指出任何起伏。
“取一个火盆进来,将它烧了吧。”
“姑娘……”
沈韫抬起头,秾丽的眼梢略挂一丝哀色,“解兄长替我冒如此风险,我怎好辜负他?做仔细些,别叫旁人瞧见。”
她已定下话,洺宋不再多言,蹑声出去寻了一些时候,抱着火盆回来,将其放在桌脚旁,预备焚火,同时禀言道:“姑娘,老爷和夫人回来了,好像柳三公子也在。”
声线里浅游一许慌乱,似乎害怕老爷发现什么,又担心柳三公子来者不善。姑娘今日已经累极,再禁不起折腾,若两事一并发作,如何能撑?
沈韫压了压心神,面上无可挑剔,仍作往常那般清淡地回:“慌什么,又没叫我去。”
“话虽如此,可是夫人每回都让姑娘与柳三公子磨合,只怕一会儿就要打发人过来请了。”
两位祖宗见面便打仗,打得舒爽也罢,偏偏这日不妥,姑娘情绪低落,难保心思转得迟些,这样见了,岂非轻易受他摆布?
沈韫以掌触额,渐渐阖了眼,“我不是脚伤未愈?母亲会体谅我。”
话音甫落,她陡然喊了声等等,目光从手腕上循高一寸,“你说父亲回来了,江瞻眼下何在?”
与解寅见面时,她把江瞻支使到很远,又久处身后,不刻意观察,想要清楚他的动向实在不易。
洺宋领命出外查探,片刻后返还,“回姑娘,江瞻不在院中,奴婢里外寻过了,听云樊说他一刻前便不见人影……约莫是去禀老爷了。”
沈韫默一晌,唇边沁出一缕蔑笑。不愧是父亲的人,勤快又忠心。
她点头说知晓了,摆手挥退洺宋。
风声移过案台,有簇簇翻动的声音,火盆嘶嘶烧着,一切安静又渺小,可于沈韫听来,竟像岁月倒流的响声,一锯一锯砸在耳畔,到底哭了出来。
先前种种压制,甚至显得冷漠的表象,不过是她一时想不明白,也依旧不信,老师怎会真的不在了。
那样温暖亲慈的一个人,同她招手、打趣、仔细教授画技的每一瞬,终归成了触不着的虚想——她再也见不到老师了。
这刹那的认知,令她两年的坚持冰消瓦解,按捺数百日的痛楚捆绑发泄,泣不成声。
不多时,房门轻叩,洺宋在外唤她片顷,称辛嬷嬷领着一群婢女在院中等。
沈韫稍理形容,未几推门出去,即见辛嬷嬷含笑点了点身后的一排人影,个个手上捧叠锦衣,“小姐,夫人令老奴将这些衣物送来,是宋老夫人前些日子特意为小姐裁的,您和公子都有。”
沈韫勉强一笑,走近些问:“外祖父身体如何?”
“宋老太爷身子康健,只是近日悄悄躲着下人,独自去湖边垂钓一宿,这才害了风寒。原已大好了,便想瞒着不告诉夫人,奈何昨儿宋老夫人发现钓竿不见,心急之下才请夫人与老爷过去劝上一劝。”
沈韫的外祖父打年轻时就是这般贪玩性子,她听外祖母抱怨过好几回,却不得领会,现在听完辛嬷嬷说的话,笑痕略深了几分。
“外祖父安康便好。替我多谢外祖母裁的衣裳,待韫儿走动如初,即刻就去府上看望他二位。”
辛嬷嬷应是,眼色委婉地笑一笑,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夫人还交代了,这几日因小姐行走不便,不曾去澹绮苑一齐用过晚饭。今日小姐这儿可热闹,老爷夫人还有公子等会儿都会过来,老奴先带她们拾弄一下,待停当了再唤小姐。”
遣这么多人在她院里摆饭,实是头一遭。
沈韫没料到母亲考虑如此周详,知她不便,就招上一家子齐齐过来,容不得她推拒。
辛嬷嬷瞧她不言声,正欲启口,孰料她吊了下眉尖,“没旁人了?”
母亲费此周章,不单是为了陪她吃饭吧。
沈韫直身立在晚霞下,眼尾因笼绯光,折照出一点仿若哭过的痕迹,但被她周身淡漠冲洗,唯剩些病气的美。
“您说柳公子?”辛嬷嬷讪笑一声,“是,柳公子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