龛室之中一片沉寂。空气仿佛凝滞不动,似紧绷的琴弦,又似张满的□□。
片刻后,黑幔下面,丢过来一个水囊。
长书屏住呼吸,半分也不敢动弹。
良久,帐幔那边有人轻叹一声:“我给那麒麟兽喂了哑药,它这会儿正在发疯,要等它疯劲儿过了才好下去,你不如先喝点水,养养精神。”
声音清朗悦耳,正是她想听却又怕听见的那个声音。
她更是慌乱,无措中生怕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忙拿起那水囊,咕嘟嘟灌了两口。
帐幔一边的那人,好像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那呼吸声极轻极细,平稳之中却似有几分刻意。
长书侧头,盯着那块黑幔,身体慢慢移过去。
那人忽道:“这么危险的地方,你怎么说来就来?”
他突然出声,她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方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我要找件东西。”
他沉默一会儿,龛案上咕噜噜一阵响,滚过来一样东西。长书捡起来一看,见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碧绿萤石,心下一喜,不由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碧晶石?”
“你又不是为了悬剪剑而来,除了碧晶石,我想不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长书垂下眼,盯着那帐幔下方,慢慢伸出手去,手指刚刚搭上黑幔边缘,那边却道:“你……还是不愿见我么?”
长书飞快缩回手,咬唇不答。
那边也便没有了声音。
外面的麒麟兽折腾了半日,渐渐没了动静。长书碧晶石已到手,自知早一时下去,便少一分危险,心中却又有些舍不得走,半晌都没听到他的声音,忍不住问:“你还在么?”
“……在。”
“你……拿到悬剪剑了?”
“嗯。”
“你拿了悬剪剑,有没有想过,它是全红月族人的精神之托,万一下次祭天仪式上不能再饮飞鹰之血,那会引起红月族人多少恐慌?”
“他们要的,其实也只是一把可以斩落飞鸟的剑而已,几月之前,我已托叔父将一把剑赠与红月教主,那把剑剑刃的锋利程度,比悬剪剑有过之而无不及……红月教主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长书沉默一会儿,又问道:“那你……在那些黑鹰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我在其中几只鹰的羽毛下撒了点药粉,那药粉被鹰血化开,滴到悬剪剑上,剑受了腐蚀,就成了这个摸样。”
“那你还能将悬剪剑恢复过来么?”
“……恐怕不能。”
长书大惊:“你疯了不成?拿一把废了的悬剪剑做什么?”
那边轻笑一声:“长书,你的问题还真多……我只要找到八剑就好,管它是好是废。再说,我找齐八剑后,反正也是要毁掉它们的。”
长书失声道:“你要找齐八剑,然后又要毁掉它们?你……”
那边默然一阵,才缓缓道:“王氏守着九蚣山,不断杀掉找上山去的人,这事儿总得有个了结。舟山城下的那座棺木,更是个极大的隐患,指不定哪天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引起山崩,全城人都会丧命,沐家人守了这么久,一定有办法解除掉这个威胁,而且我看沐言,并非冥顽不化之人……不过王氏和沐氏,要等我找齐八剑后才会听我号令行事,所以,我一定要尽快找到八剑,才好解决掉这两件事。”
他顿了一顿,声音再度响起时,已带了一丝淡淡的惆怅:“再者,王氏和沐氏守了这么多年,我觉得,他们的后代子孙,也该有个自由了。”
“……你要找齐八剑,真的只是为了这事?”
“不错。等这事解决,我便要将八剑毁去。以后,再不会有人为了这八剑争来抢去,少了这么多纷争,不是挺好么?”
长书垂着头,凝视着脚下帐幔那边透过来的一点光亮,半晌轻声道:“自然是好……你是八剑之主,想怎么做也是你的自由。那你现在,有其他剑的下落了么?”
“灭魂剑原在我们颜家,现在已经落到了颜遨手中,揜日剑在红药那里,断水剑和真钢剑现在都在青锋谷,转魂剑却在你父亲手里。”
长书吃了一惊:“转魂剑在他手中?你怎么知道?”
“我上次在浮稽山剑谷中和他交手时,他用的便是转魂剑,不过我那时并不认识,后来在越剑详考中看到转魂剑的描图,觉得很是眼熟,细细想起来,才忆起原来在楼叔叔手中看到过。”
长书听他一说,想了想,忽道:“对了,他又没有见过越剑详考,怎么会认得转魂剑和断水剑?”
“认得转魂剑和断水剑的,不是楼叔叔,应该是薛凝……我本来也一直有些疑惑,后来见那越剑详考上的记叙,原来八剑的督造者是欧治子的徒弟薛烛,这才有些明白。勾践虽曾下令毁去除越剑详考外一切关于八剑的记载,但是也不排除薛烛曾秘密留下过一些线索给他的后人。”
长书拿起水囊,喝了口水,点头道:“薛家可能是薛烛后代,这事儿我以前曾听师父说过,只是不知,薛家到底知道多少……”
“所以,我必须尽快找齐八剑,以免夜长梦多……楼叔叔这一年多来,一直都在连云庄里为颜遨铸剑,薛凝的去向一直不明,我倒还不能贸然去取转魂剑,先把其他几剑找到再说。”
“嗯……那却邪剑和惊鲵剑,你有线索了么?”
“却邪剑在孟氏手中,只要找到孟家后人,却邪剑应该就能找到了,只是惊鲵剑却还没有下落。”
长书忍不住道:“一痕先生相剑之术名扬天下,这一年多来,借由相剑之名,难道都没有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他低低笑了一声:“没有……叔父替人相剑,也不过是守株待兔而已,哪里这么容易?幸好他早年曾在红月教中看到过沉渊神剑,后来见了越剑详考上的描图,这才知道沉渊神剑就是悬剪剑。”
长书便问:“那你打算怎么去找惊鲵剑?还有那孟氏现在何方,又怎生得知?”
他不答,良久忽然低声笑道:“长书,你问这么多,莫不是想帮我去找惊鲵剑?”
长书一愣,这才意识到两人隔着帐幔,居然已在不知不觉中说了这么多话,她突然有些别扭,脱口道:“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骗我?你若有他图,我岂不是又给你利用?”
那边顿时没了声响。
她渐渐有些后悔,听他半天也不说话,心中更是不安,又坐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朝那黑幔慢慢伸出手去。
他却在此时长叹一声,低声道:“你这时不信我也没有关系……等做完这件事,我会去找你,到那时,我一定会让你相信我。”
长书慢慢收回手,一股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
他沉默片刻,又道:“那我先走了……外面那麒麟兽虽给我喂了哑药,但药效撑不了多久,你也尽快下去吧,万一给红月教的人听到它的声音,那就凶多吉少了。”
长书不语,听着他在那边站起身来跳下龛案,又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伸出手,慢慢揭开那道帐幔,神像之前灯烛幽幽,已是空无一人。她盯着空空如也的龛案,愣了许久,这才起身,出了龛室。
外面仍是浓雾弥漫,那麒麟兽早已偃旗息鼓,此时正呼呼大睡。长书轻手轻脚走到悬崖边,攀住软梯,于夜色迷雾之中,慢慢下到峰底。
唐玉笛这晚却没有入睡,只在客栈中闭目养神。四更方过,门外忽传来轻轻敲门声。
他忙打开门,长书也不进来,只在门外朝他点点头:“东西拿到了,这便走吧。”
唐玉笛大喜,也不便多问,忙拿了东西随她出来。
两人急急赶了一段路,他这才问道:“你怎么上的那山峰?”
长书不欲多说,只道:“有人帮了我。红月教恐怕不久之后就会发现神庙里丢了东西,快快下山要紧。”
唐玉笛便不好再问。两人加快脚程,终于在次日傍晚出了夕佳山,上了南笳河上的渡船。
长书这才松了口气,坐在船边,望着越来越远的夕佳山脉出神。
唐玉笛过来坐下,看她一眼,问道:“傅姑娘,碧晶石既已拿到手,剑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可以铸成?”
长书道:“少则两月,多则三月,我会加紧。”
唐玉笛点头:“那好,我三月后再去黎家渡找你。沧州那边,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了,我还得先回去看看。”
长书若有所思,颔首道:“好。对了,你家那把祖传的宝剑,是什么样子的?”
唐玉笛见问,便在怀中摸索一阵,掏出一张羊皮纸递过来:“这图上画的便是我家祖传的这把宝剑。”说罢,又笑道:“因我们唐家正在暗中找这把剑,是以这图纸我倒是随时带在身上的,图上看不出来好坏,不过这把剑,可是我平生所见过最神妙的一把宝剑。”
长书本是随口一问,一看之下却暗暗吃惊,面上不动声色,将羊皮纸还给他,点头道:“确是好剑。”
两人下了渡船,便告了辞,分道而行。
朱易见长书果然拿回了碧晶石,自是喜出望外,师徒两人拿着那块矿铁和碧晶石计较了半宿,于次日一早生火开炉。
有了碧晶石,那矿铁的熔炼果然极为顺利,一月过去,长书见火候已到,便沐浴焚香,祭拜过天地后,熄去剑炉中的烈火,引出铁汁,朱易早已将剑范制成,长书神色凝重,双手稳健,缓缓将铁汁注入剑范之中。
朱易笑眯眯道:“长书,你学的倒挺快,朱爷我的本事,大部分都给你学去了,再过得一阵,我都不敢教你了。”
长书见那剑胚之中,剑脊自然成形,心中亦是极为欢喜,展颜笑道:“五爷说哪里话,我比您还差得远,就拿您那作假的本事来说,我还一成都没有学到呢!”
朱易听说,便转身去了竹楼下的暗室,不一会儿拿了一把剑过来,递给她道:“这是我在百灵岛时用岛上的铁英铸成的,这剑可没有双胞胎,你就拿这把剑做范本,试试看能做到几分像吧。”
长书也有些心痒,拿过那剑细细看了一回,见这把剑和那刚成形的剑胚长短宽窄都差不错,便抬头笑道:“好,我试试。”
朱易摇头晃脑道:“要做的像,便要先好好研究我这把剑,每次淬火时火炉温度要升到几分,入水时间要多长,锻打之时的力道要下几分,这些都是有讲究的,一丝一毫都得把握好才行。”
长书郑重点头:“知道了。”
是夜清风悠悠,星光洒满青竹小楼,蕉竹辉映,绿影迭叠,清香沁骨。
长书赤足坐在长廊上,微微阖着眼。她脚边放着一小壶米酒,已空了一大半。
这阵子她日夜看守剑炉,甚少有休息的时候,今日剑胚已成,她心神放松,心情又极为欢悦,便将朱易的米酒拿来喝了一些,却是不胜酒力,不一会儿便觉得一阵困倦袭来。
昏昏沉沉中,耳边又似响起他那句话:“以后,再不会有人为了这八剑争来抢去,少了这么多纷争,不是挺好么?”
她并未睁眼,唇边却渐渐浮起一丝微笑,自言自语道:“好,我便再信你一回,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她拿过脚边那壶酒,仰头一饮而尽,起身去了房间。
接下来的几日,长书便集中精神,细细研究朱易那把剑。朱易半夜起来喝水,走到她房间门口,见她图纸注脚画了一大堆,不由道:“你急什么?不是还有两个月时间么?”
长书打个呵欠,抬起头道:“五爷,我想一月半之内完成,您就别管了。”
朱易摇摇头,只得走开。
果然一个半月之后,她已将剑铸成。黎家渡的两道江水,水质都极为澄澈清冽,兼之上游经过数重雄山密林,沉积有不少细微矿物,用来淬火再适合不过,长书又极为用心,每道工序都是一丝不苟,拿捏地恰到好处,连朱易也不由啧啧称奇。
剑成之日,两师徒坐在朱易房间的地板上,将剑拭擦完毕,放入朱易事先以紫檀木制成的剑鞘之中。
朱易一双浑黄的小眼,此时也是神采奕奕,伸出黑爪来在她肩上一拍,赞道:“这剑居然和我那把剑有七八分相似,你这小姑娘,做得不错嘛!”
长书笑吟吟道:“离三月之期还有十多天,我想亲自把这剑送去沧州,说不定还会在沧州多耽搁一阵,五爷,这阵子,就只有您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了。”
朱易皱了皱眉头,道:“你要亲自去?你想见那唐玉笛,就这么着急?姑娘家太主动了可不好。”
长书见他又想歪了,也懒得跟他多说,想了一想,回房去取了两锭银子过来,交予朱易。
“你!你居然敢背着我留私房钱?”朱易额上青筋暴起,跳起来道:“我给你吃,给你住,还教给你铸剑技艺,你居然不把钱交出来,有你这么对师父的么?”他看了一眼长书,声音渐渐低下来:“好吧,姑娘家留点嫁妆钱也无可厚非,朱爷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长书笑了笑,转身回房。
这日天高气爽,海上风平浪静,唐玉笛自一艘海船上跳下来,刚刚下了栈桥,却有一名家仆上前道:“少爷,府中有个姑娘,说是有要事见您,已经等了很久了。”
唐玉笛疑惑道:“姑娘?是谁?”
“她自称姓傅。”
唐玉笛大喜,忙问:“她可有带着一把剑来?”
那家仆点点头。
唐玉笛便不再多问,急忙上了栈桥边一匹青马,打马飞奔而去。
他回了唐府,大步跨进正厅,一个女子自椅子上站起身来,黑发素衣,亭亭玉立,正是傅长书。
唐玉笛上前道:“傅姑娘,剑成了么?”
长书微笑点头,将手中长剑递过来。
唐玉笛屏住呼吸,慢慢将剑拔出剑鞘。一团青光渐渐在眼前绽放,仔细看去,只见通身莹碧的剑身上光华流动,变幻不定,剑气凌冽天成,连自己握住剑柄的右手上,都似笼罩着一层青色薄雾。
他喜出望外,看了半日,方才还剑入鞘,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想起一事,忙道:“多谢傅姑娘,这剑的工钱要多少?你只说便是。”
长书却道:“你家祖传的那把宝剑找到了么?”
唐玉笛一时摸不着头脑,愣愣摇头:“还没有。”
长书沉吟片刻,道:“工钱我不要。”
唐玉笛吃了一惊:“这……”他见她不远万里亲自送剑而来,又不要工钱,心下渐渐有些狐疑,看了她一眼,嗫嚅道:“那怎么好意思?”
长书上前一步,一双清透如水的眸子紧紧盯着他:“我想求你一件事……”
唐玉笛瞧着她殷切的目光,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心中七上八下,呐呐道:“何事?”
长书一笑:“我铸这把剑,耗费了不少心力,取碧晶石之时又差点丧命……”
“那……那你想怎样?”
“我想用这把剑的工钱,换你家祖上那把剑的下落。如果我能找到那把剑,它就归我所有了,如何?”
唐玉笛愣了半天,方才明白她的意思,为难道:“这……恐怕家中长辈不会应允……”
长书笑容一敛,正色道:“你是唐家少主,以后唐家自然会交到你的手上,难道连这件事也做不了主?”
唐玉笛眉头一皱:“我自然可以做主,不过那剑与我家息息相关,如果真能找到,又怎能随便交给你?”
长书轻叹一声:“你们家地位如今岌岌可危,正是因为你们长久以来,都把一切寄托在一把剑上,即使今日这把剑找到了,万一明日它又失踪,你们又如何是好?”
她顿了顿,见他哑口无言,又道:“那剑给了你们机会,却也束缚了你们,我来沧州后,也听到了一些消息,你们沧州海帮,现在已经是风雨欲来,大概不久之后就会有大乱。”
唐玉笛道:“不错,剑失踪一事,我们如今已无法再隐瞒下去,我知道何家和张家,已经在密谋联合其他各帮各派,要推翻我们。”
长书点头:“如你所说,剑失踪一事,的确与你们这次内乱脱不了干系。我要找那剑,自然也会助你一臂之力,若你能趁这次机会,让唐家在这次内乱中平息纷争,重新站起来,那么即使剑已不在,别人也再不敢小看你们,这难道不好?”
唐玉笛仍在犹豫,只低头沉思,良久不答话。
长书道:“若是有朝一日,无论剑在与不在,别人都不能撼动你们唐家半分,那才是真正的兴旺强盛。你年少有为,气度胸襟也不凡,难道这点信心都没有?”
唐玉笛抬头,看着她光彩熠熠的眸子,又听她出言称赞自己,心头一热,大声道:“我答应你便是!”
长书这才一笑,慢慢道:“好,那你把那剑失踪的情形,详细说给我听听。”
萧珩(咬牙):为何不给我露脸?
作者(讨好状):这个嘛……不是以退为进么?
萧珩(慢慢把莲心剑拔出,比划一下):以退为进是不错,不过也不至于连个面都不让见吧?
作者(擦汗):萧老弟息怒息怒,不是已经安排你媳妇去给你找惊鲵剑了么?接下来,见面的机会多多,多多!
萧珩:这还差不多,暂且饶你这一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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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