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澄澈,窗明几净的室内,一叠墨迹未干的纸笺,被顽皮的微风卷起,在空中飞舞一阵,悠悠散落一地。
她突然自案前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去拾地上的纸笺,收拢来一看,阿娘昨夜要她抄完的《考工记》还只完成了一半,她急得去拿桌上的笔,正蘸了墨水,却又听见远远的钟声传来,原来再过三刻,就是早课时分。
她心下懊恼,只埋怨自己为何会不小心睡了过去,书未抄完,定会引来阿娘责罚,可若是留下抄书,误了早课,师父又不给好脸色,她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惶急,眼中竟落下泪来。
忽有一人拿过她手中之笔,拉她在身畔坐下,右手稳稳握住笔杆,一笔一划落于纸端,不一会儿已写完一张。
她侧头看他,他也正回过头来,眉眼间含着淡淡笑意,搁了笔俯身过来,轻柔地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珠。
他的气息拂在她面上,天地静默,她只觉心安,正欲起身去赶早课,他面上的笑容却倏然敛去,双手一错,将案上那张纸撕为碎片。
她一阵惊愕,不由伸出手去,他的面目却在眼前变得模糊不清,身影渐渐淡去,只余沾了墨迹的素白纸屑漫空飞扬。
长书慢慢睁开眼睛,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林间白雾弥漫,安谧寂静。中间的火堆早已熄灭,余烬中探出袅袅白烟,融入浮动的晨雾之中,一缕阳光透过挂满露珠的树梢,正投射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
偌大的树林,此时除了她已是空无一人,她仍有些怔忪,良久方才慢慢起身,取下身上披的那件袍子,想了想,折好放入包袱中。
她进了客栈,问明了唐玉笛的房间所在,便到他房前敲门。
唐玉笛犹在沉睡,长书敲了半日门,方听见他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又等了一阵,他才推门而出,赧然道:“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
长书微微一笑:“我也睡过头了,不过祭天仪式就在明天,如果不能在仪式之前找到红月教主也无妨,正好瞧瞧热闹。”
她以前曾听朱易讲过红月教诸事,一路上便慢慢说了些给唐玉笛听。
红月教是红月族人的圣教,教中有三宝,一宝为沉渊神剑,一宝为碧晶石,一宝为麒麟兽,几百年前西部蛮荒大乱,据说这三宝曾助红月族人打败其他民族,得以占据整个夕佳山脉,从此红月教便将这三宝视作神灵,于夕佳山脉中最高一处绝壁险峰之上,建了一座神庙,将三宝供奉起来,并于每年年末,在神庙之中进行一次祭天仪式,以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教众安康和乐。
唐玉笛听得眉头皱起,半晌道:“碧晶石既是红月教的圣物,又怎么会轻易送给我们?”
长书道:“先去求求看吧。如果不行,想办法偷一块就是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唐玉笛心中却是一惊,嗫嚅道:“偷?……怎么偷?”
长书道:“先去看看情形再说。碧晶石是铸剑至宝,本就该用在该用的地方,红月教将之束之高阁,也未免太小气了些,我拿它一块也不算什么。”
不一会儿,日头渐渐升起,阳光透过枝叶缝隙,一点一滴在林间燃起温度,两人加快脚程,终于在黄昏时分赶上山顶。
这山头上遍布阔叶灌木,参天大树错落而立,山崖边上以黑石砌成一方祭祀台面,四周立有巨木圆柱,圆柱和黑石台面上,均以红色涂料雕刻着红月族人的月形图腾。
那祭祀台之外人头攒动,黑鸦鸦的四处都是红月族人。长书受不得那浓烈的体味,忙寻到山崖边一处空地站定,朝对面望去。
只见飘渺云雾中,对面一座孤峰直耸入云,峰壁光滑陡峭,寸草不生,整座孤峰就似一棵被削去了枝叶的光杆大树一般,上下一样粗细,直到顶端才徐徐展开,绝仞之上托着一座巍峨殿宇,隐在云雾之中看不真切,更显神秘无端,恍若仙界宝阁,九阙神殿。
唐玉笛跟过来低声道:“那里应该就是供奉那三件宝贝的地方了吧?这山峰如此陡峭,连猴子都攀不上去,怎么拿得到?”
长书只沉吟不语,心下也有些犯难,转头看那祭祀台边站着几个黑衣人,服饰与一般红月族人不同,便上前行了个礼,恭声问道:“请问贵教教主在么?我二人自中原而来,有事想求见教主。”
一黑衣人还了一礼,答道:“教主正在准备祭天一事,现无暇他顾,等仪式完了,再带姑娘去见他吧。”
长书忙躬身称谢,带着唐玉笛走到一边。
到了晚间,夕佳山的这处山头上,人越集越多,山中夜晚本来寒冷,人一多,倒似赶走了寒意,山头上笑闹之声不断,红月族人生火啖酒,拍鼓欢歌,直闹到下半夜,大多数人才倒地而睡。长书早坐到一棵大树的枝桠间,听得周围渐渐寂静下来,便也微微合上双目。
唐玉笛在那颗树下坐了一会儿,也觉得身边气味有些熏人,百无聊奈之下,看了看树上的长书,心想长夜难熬,不如上去跟她说说话,也好打发下时间,便站起身来,抱着那树干往上攀去。
他刚攀到一半,手腕处却似给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口,又麻又痒,他手不得力,只得滑下树来,伸出手在火光下一瞧,却又什么异样都没有。
他心中纳闷,过了一阵儿,再度攀上,谁知攀不到一丈高,手腕处又是一麻,他疑惑之下,只得作罢,悻悻歪在树下迷糊睡去。
黎明将近,星辰隐去,天际浓黑如墨,各处火堆渐渐熄灭,长书坐在高处,渐觉霜寒露重,凉风沁骨,她瑟缩一下,摸出包袱中那件袍子,展开来捻了捻,想起早间做的那个梦,心中忽而一动,不由自主将那衣袍捞起,轻轻低下头去嗅了嗅,半晌又摇摇头,自嘲一笑,只呆呆出神。
树下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长书忙往下一看,只见数名黑衣人手提黑布罩着的硕大鸟笼,鱼贯走入祭台之上,一名身穿白袍的祭师在四周木柱上点起火把,火光熊熊燃起,不少红月族人都已醒转过来,人群渐渐骚动不已,众人面上均露出激动的神色,仰头望向对面那座孤峰。
那孤峰顶上渐渐透出一抹亮色,不到一刻,山头上所有的红月族人都已站起身来,人头攒动,却是悄无声息,人人屏息静气,翘首凝望着天际中那抹亮光,长书也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不一会儿,只见那灰蒙蒙的天际中,倏然透出一线金光,破开云海,刹那间光芒四射,红日已冉冉上升,霞光瞬息万变,峰壑松石,似是镶上道道金边,孤峰顶上的那座五彩神庙,更是身披霞衣,气派万千,神庙顶上一道幽深光芒破空而出,正好迎上初生的太阳,反射出道道夺目炫光,犹如金蛇出洞,瞬间晃花了整座山头。
号角声响,这边祭台上的数名黑衣人掀开黑布,放出巨大鸟笼内的黑鹰,十数只巨大生灵展开双翼,往那孤峰之上振翅飞去,啸声惊空遏云,不出一刻,数道黑影已掠过深壑,先后朝那神庙之上的那道光芒飞扑过去,触到那光芒之时,黑影却骤然陨落,这边远远看去,那十数只黑鹰竟如飞蛾扑火一般,霎时便被那道光芒尽数吞噬。不一会儿,那神庙中又隐隐传来嘶吼咆哮之声,闻之令人心惊胆寒。
这边山头上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万余名红月族人群情激动,振臂高呼,呼声如擂鼓震天,响彻云霄,苍山之中谷应山鸣,余音不绝。
祭台之上,那白袍祭师伸出双臂,缓缓下压,待山头上人人肃静,这才纵声道:“沉渊神剑得饮神鹰之血,麒麟神兽得啖神鹰之肉,碧晶神石得沐圣灵之光,天佑我红月族人,来年必是风调雨顺,幸福安康!”
长书目不转睛,看着神庙顶上那道渐渐隐没的光芒,心下微动,此时树下不少红月族人听了那祭师之话,更是激动不已,齐齐向山崖边涌去,欲要再看个清楚,那棵大树被众人冲得摇来晃去,长书坐不稳当,只得跃下地来。
唐玉笛忙上前相扶,还未触到她衣袖,手腕处又似被蛰了一下,他不由大怒,转身喝道:“究竟是谁在暗算我?”
长书奇道:“怎么了?”
唐玉笛咬牙:“没什么。”
长书看了他一眼,摸出水囊递过去:“喝口水吧。”唐玉笛瞧着她手中水囊,竟不敢伸手去接,半晌道:“我不渴。”
两人等了一阵,见山头上聚集的红月族人情绪渐渐平息,不少人开始寻路下山,便走到那祭台之前,找到昨日晚间问过话的那名黑衣人。
那黑衣人道:“仪式虽完,教主还有多事要善后处理,两位还请再等片刻。”
这一等,便又等到日落时分,眼见人群相继散去,晚霞落满山头,那黑衣人方才过来引了两人,沿着山崖徐徐下行,进入红月教的一座圣殿之中。
红月教主满面红光,看上去倒是和蔼可亲,听长书说明来意之后,脸上却是一沉,良久面有难色道:“碧晶石是我教圣物,不是我们不给,实在是如今这碧晶石采撷越来越困难,我们所持的数量也极为有限,如果开这先河给了你,今后若还有其他铸剑师来求取,我们也就不好推辞了。”
唐玉笛倒身下跪,恳求道:“我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贵教求取此物,还望教主慷慨相赠,此事我们绝不会说出去。”
红月教主方才所言本就是推托之辞,见他仍是相缠不休,心下便有些恼怒,嗤笑一声,道:“铸剑之法本就浩瀚无边,哪里非要这碧晶石不可?难道没有了它就铸不了剑不成?只能说明你们技艺不精。”
长书正待说话,方才引两人进来那黑衣人匆匆上前,在红月教主耳边低语两句,红月教主面色一变,喝道:“果真?可看清楚了?”
那黑衣人点点头,红月教主面上青筋暴起,怒道:“什么人这么大胆?”说罢,看了看长书和唐玉笛,拂袖道:“二位还是请回吧,我教中出了急事,无暇再与二位多谈,碧晶石之事,不必再说。”
唐玉笛无可奈何,拿眼看了看长书,见她面色沉静,只得站起身来。
两人出了圣殿,长书走了一段,悄声对他道:“你在前面等我。”不待他应声,已飞转身去,避过殿前守卫,伏在那圣殿屋顶上,贴耳细听。
只听红月教主暴跳如雷道:“怎么可能?今早不是都好好的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教主息怒,神庙那边下来的人说此事千真万确,沉渊神剑确实已经被人掉包了……”
“胡说!若无神庙之上垂下的万丈软梯,怎会有人能上得了那山峰?连鸟都飞不上去的地方,又有麒麟神兽守着,除非是神仙,不然什么人有这本事?”
“教主,此事虽万分没有可能,但确确实实发生了……沉渊神剑以前饮过神鹰之血后,仍是通身幽黑玄暗,今早仪式前和仪式后,神庙守剑尊者查看也无任何异常,可午时方过,尊者拔开剑鞘,却见那剑已是通身赤红,虽形貌犹似,但锋刃已折,连块木头都劈不开。”
红月教主思索一阵,才道:“那软梯上一次放下是什么时候?收回软梯之后,可发现有什么异常?”
“软梯放下已是三月之前,也是为了送补给上去,送东西的人下来后,神庙的人就把软梯收回,这三月之中,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再者,守剑尊者一发现剑被人换走,就即刻在神庙周围展开搜查,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如果真有什么人上了神庙,除非他自己不要命了去跳崖,否则又怎能下得了那山峰?”
红月教主冷笑道:“莫非还真有鬼不成?这么说来,就是我们自己的人出了问题!”
“属下也是这么想,教主您看……”
“还多说什么,事不宜迟,赶快叫神庙那些人全都下来,我要一个个审问!”
长书听到此际,渐渐有了眉目,心道:“果真他也来了。这样也好,省得我去拿那碧晶石还要多费功夫,只是不知他几时会上去拿那剑,我若是上去,很可能会碰到他,我是见他呢,还是不见他呢……”
她心中七上八下,慢慢从那屋顶上下来,一路上犹豫不定,只低头沉思。
唐玉笛在前面等了良久,方见她远远走来,面上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情,不由上前两步,问道:“傅姑娘,出了什么事?”
长书如梦初醒,忙道:“没什么。你先回山腰那处客栈,我今晚去拿碧晶石。”
唐玉笛吃了一惊:“今晚就去拿?你怎么上去?”
长书将背上包袱递给他,道:“你先拿着,在客栈里等我就是。”
“傅姑娘,真的……不需要我帮忙么?”
长书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不必。”
唐玉笛便有些沮丧,唐家向来是沧州海上的霸主,他自小所受的奉承也便极多,在当地也是极有名气的少年子弟,谁想在这姑娘面前,却感觉自己成了个废物一般,心下很是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默不作声,往山下行去。
不一会儿,夜幕降临,山间夜雾渐浓。苍穹之上,只一轮冷寂孤月,如钩似银,静静俯藐着沉寂山谷。
长书悄然来到那孤峰底下,万丈绝壁之上,果然已垂下一根长长软梯。
她心知此时上面神庙无人看守,自己要对付的只是那只麒麟兽而已,要取碧晶石,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可不知为何,竟是迟迟迈不动脚步。
她有些抗拒,又有些期待,既怕见到那人,又隐隐想再听一听他的声音,心中千转百折,终于将心一横,自言自语道:“罢了,老天若是想让我再见他一面,那就见一见也无妨,不可误了正事才是。”
语毕,便将手中长剑负于身后,撩起裙摆缚于腰间,又将长发盘于脑后,用一根木簪束住,深吸一口气,登上那软梯,缓缓向上攀去。
她渐渐攀至高处,只觉厉风刮面,呼喇声中,那软梯也被风击得微微摇晃,她稳稳抓住软梯,往下一望,只见脚下几步之外,皆隐于茫茫迷雾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她喘了口气,不敢再停留,再度运起真气,继续往上攀。
上到峰顶之时,浓雾更甚,她自觉手足酸软,忙寻到一处宽阔之地,坐下微微喘息。
忽然间风声怒吼,浓雾之中现出一道巨大黑影,直朝这边扑来,长书不敢怠慢,忙抽出长剑,与那麒麟兽斗在一处。
那麒麟兽凶悍无比,一爪扫出,便似挟着雷霆之力,长书听它喉间不断发出低沉的呜咽之声,竟像是哑了一般,全然不似早间那震耳欲聋的咆哮,不由心道:“他果然已经来了。”
她心思一分,险些给那麒麟兽扫中肩膀,心下一凛,忙集中精神,怎奈那麒麟兽矫捷迅猛,一时难以制服,她不欲与它多耗费精力,隐隐见到前方白雾之中现出一方楼角,便舞开两个剑花,将那麒麟兽微微逼开一点,朝那屋角上飞身纵去。
麒麟兽嗅得她的气味已上了高处,却是无可奈何,只在下面发疯般地转来转去。
长书上了屋角,顺着走了几步,钻入一间龛室之中,这龛室内灯烛未灭,供奉着几座神像,厚重的黑色布幔自屋顶垂下,将几座神像隔开。她呼出一口气,坐到最外面那张龛案上。
此时除了外面那麒麟兽发出的声响之外,这间龛室之中并无任何响动,黑色的帐幔下面,也没有任何影子,她的心却在此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