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慢慢收回竹笛,又站了片刻,这才往远处连云庄走去。
庄门口守卫正大声呵斥几个小叫花子,小孩们骇得四处乱跑,一个小孩向他撞来,将一个纸团塞入他手心。
他缓缓进了庄门,守卫心下狐疑,不知他几时出的庄,却又不好开口询问,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大摇大摆走过。
萧珩进了房间,将那纸团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鬼童门下弟子,皆身形弱小,形似幼龄孩童,五年之前曾因作恶多端遭到追剿,门下七个弟子,听闻只余三人,最幼一人尚不足为惧,另两人邪功却是出神入化,手段毒辣,又极善伪装,切不可大意。”
他看完,静静思索片刻,点燃烛火,将那张纸烧为灰烬。
不多会儿,窗外有人低咳一声,他走到窗前,青樱朝他做个鬼脸儿,将一个纸团扔进屋内。
他笑着点点头,将窗户关上,却看也不看那纸团,只揣在袖中,径直出了房门,来找薛凝。
薛凝正在剑堂之内,听孙九青来报,忙迎出门来。
萧珩朝他行了个礼,道:“谷中有信来,让我即刻回谷,叨扰少庄主多日,这便告辞。”
薛凝面露遗憾之色:“怎么就走了?前两日因要陪着南侯,怠慢了萧阁主,今日他走了,我还道今晚咱们可以痛快畅饮一顿,谁想你也要走。”
萧珩笑道:“少庄主这顿酒,我记下了,以后若有机会,再与少庄主一醉方休……叶庄主那边,还请您帮我说一声,时间紧迫,我就不去告辞了。”
薛凝道:“这是自然。”见他转身离去,便向孙九青暗暗使个眼色。
萧珩出了连云庄,走到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
树上一个玄衣青年一跃而下,笑着拍拍他肩膀:“怎么你一个人?长书呢?”
萧珩道:“她走了。”
宁疏扬扬眉毛:“走了?”看他一眼,不由道:“走就走呗,你干嘛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啊……我知道了,莫非你——”
萧珩淡淡截口道:“咱们在越州,有多少弟兄?”
宁疏道:“天气开始热了,不是铸剑的好时机,谷里弟子大多都下山找铸剑材料了,在越州的也不少。我昨日接到你的消息,联络了一下在附近的兄弟们,有五人回了信,我叫他们申时之前,都赶到清河集,想来这会儿应该都到了。”
萧珩笑道:“好。有这几人,便也足够了。”
宁疏摩拳擦掌道:“如何,今晚咱们便跟薛凝撕破脸皮,把月娘抢出来?”
萧珩点头:“事不宜迟,先去清河集再说。”
不远处一棵大树下,一个瘦小身影悄悄自树上下来,远远尾随在两人身后。
他跟到清河集,只将身隐在石桥这边,见桥那边一个茶摊上,远远坐了五个青衣人,这两人走上前去,七人相互打了招呼,嘻嘻哈哈一阵哄笑。
他等了片刻,只见五人离桌而去,过了一会儿,却又来了两名青衣人,两名玄衣人,他默默记下数目,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再有人来,这才回转身,朝连云庄飞奔而去。
薛凝放下手中茶杯,“哦”了一声,慢慢道:“青锋谷来了四名玄衣弟子,七名青衣弟子?三童,你可看清楚了?”
三童点头,孙九青面色阴沉:“看来萧珩早就打定了主意。”
薛凝唇边浮起一丝狠辣笑意:“好,他们既然这么打算,我也不用再顾忌什么脸面了。”
孙九青点头:“只要他们找不到楼月娘,他们来攻我连云庄,便无正当理由,日后说起来,还是他们理亏。”顿了一顿,又道:“不过青锋谷弟子剑术高超,这次又来了这么多玄衣弟子和青衣弟子,咱们不可大意才是。”
薛凝沉吟:“今晚我还脱不开身,三童就留在此处,你带信给山谷那边,叫六童多带几个人过来——另外,此事绝不能让楼重铭发觉,九青,你去找楼重铭,让他立即去山谷。”
孙九青犹豫道:“少庄主,若是给他发觉山谷里用童男童女祭剑,怕不太好吧……”
薛凝冷笑道:“你叫人把那些小孩先藏起来,不过,就算被他知道了也无妨,他还靠着我给他的幽山雪莲吊命呢,再说此人道貌岸然,亦不过是假仁假义罢了——总好过他留着这里,晚上一旦闹起来,他很有可能发觉楼月娘之事。再说,三童和六童过来了,山谷那边也需要有个得力的人看着。”
三童与孙九青领命而去。薛凝起身走入里间,青樱拍手笑道:“今晚有好戏看了。”
薛凝但笑不语,拉过她的手,正欲往唇边送,忽然眉头一皱:“怎么这么脏?”
青樱“呀”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早上挖了蚯蚓,忙着给萧珩找月娘了,这不忘了洗手嘛。”
薛凝一阵恶心,忙甩开她的手,远远走到一边,忙不迭拿起一张丝帕,在手上揩来揩去。
青樱心下一阵得意,面上笑容越发娇媚。
薛凝笑骂道:“你这小丫头,跟你妹妹全不一样,别人都说双胞胎性情相近,怎么你们两姐妹却是南辕北辙。”
青樱不以为然:“我要像她那个样子,在百灵岛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给萧珩指的那地方,你可要派人好好把守,最好等他们一来就杀得干干净净,青锋谷那些人,我全都恨死了。”
“哦?他不也是青锋谷的?”
青樱神色一黯,随即道:“他自然不算。”
落日沉金,染得天地一片炫目金黄,清溪垂柳边,萧珩缓缓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
他已坐了多时,清河集中,那褐衣少年和矍铄老人不见影踪,她,应该也跟着他们走远了吧……
正沉思间,“哐嘡”一声,宁疏将一把长剑丢在看不清颜色的木桌上,笑道:“这是柳平师弟的剑,刚刚赢来的,你看看合不合用?”
萧珩看了一眼,赞道:“柳平师弟的铸剑技艺倒是越来越进步了。”
宁疏剥了几粒瓜子,一面吃,一面道:“如何?今晚咱们怎么干?”
萧珩道:“今晚等连云庄的晚宴开始,你就带兄弟们到庄外,薛凝一定会严防以待,你们不用硬冲,只在庄外和人随便交交手,迷惑迷惑他便是。”
宁疏奇道:“怎么说?”
“你们要做的,就是拖住薛凝,不要让他看出你们只有六个人,时间拖得越久越好——我去浮稽山。”
“浮稽山?去那里干什么?月娘不是在连云庄里?”
萧珩道:“月娘的确是在连云庄里,不过,浮稽山也是非去不可。薛凝在山谷里辟了一块剑谷,弄了不少童男童女进去,专用来祭剑。”
宁疏怒道:“岂有此理!连云庄怎么出了薛凝这个败类!他家祖上不是严令不得以人身祭剑么?想不到暗地里弄这些鬼名堂,好在给咱们知道了。我跟你去,非踏平他那山谷不可!”
萧珩忙道:“不行。山谷里本有鬼童门的人守着,我琢磨着他见我们来了这么多人,怎么着也要从山谷那边调些人过来,说不定鬼童门的小鬼也会过来,你若是跟我去了,他们几个拖不了多长时间,薛凝一旦发觉我们只是虚张声势,会立即将人调回浮稽山,我要毁他的剑谷,怕就不够时间了。”
宁疏看着他和自己身上穿的青衣,笑道:“怪不得你要跟他们换衣服,好教他们以为我们人多。好,虚张声势我最拿手,不过你一个人去浮稽山,又怎么行?”
萧珩道:“我还有一个朋友,会跟我一起去。倒是你们,如果鬼童门的人守在连云庄,千万要小心,不要真的跟他们交手。”
宁疏点头:“这是自然。不过月娘呢?咱们还救不救?”
“救,当然救。你们拖的时间一长,薛凝自会发觉不对,他本是疑心甚重的人,晚些一定会调人回浮稽山,如果一个时辰之后,他那边没有动静,你便把你们这边的情形露给他,你注意着,等人一走,你就带兄弟们去找月娘,怎么找你自然知道。我如果那时完事,也会立刻赶回来和你们一道。”
宁疏一脸按耐不住的神情,兴奋道:“好!好久没痛快干过一场了,等你毁了薛凝的剑谷,咱们一定把这事传出去,才好叫他以后抬不起头来,大家伙儿都看着他,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他自然不敢再做。”
萧珩道:“事情能成功再说,带出来的那些小孩便是最好的人证。”
宁疏笑道:“我那青锋稗史,又可多一桩有趣的事儿了。”他抬头看看天色,又道:“现在还早,那我先去睡一觉,养足精神。”
萧珩待宁疏走远了,这才低声道:“过来吧。”
常九戴着一顶斗笠,从隔壁桌旁走过来坐下。
萧珩打量他几眼,轻声唤道:“颜九。”
常九一愣,心头激动,不由道:“二公子,您……”
萧珩微微笑道:“颜九,你可愿再以颜家人的身份,跟我去做一件事?”
常九语声哽咽:“二公子,颜九一直盼着这一天,您说吧,要去做什么?”
萧珩面色凝重,慢慢道:“颜遨要薛凝帮他赶制一批剑,这批剑,薛凝需要三个月时间,想来数量庞大……不仅如此,他铸剑之时还会以童男童女祭剑,好达到颜遨要的效果。”
常九一惊:“他要这么多剑做什么?”
萧珩道:“且不说他要这剑来做什么,单是以童男童女祭剑这一点,便是有悖人伦,天理不容,再者,若是这么大批量的邪剑出世,会引起怎样的血雨腥风,你我都不难想象,无论如何,断断不能让颜遨得逞。”
常九重重点头:“二公子放心,我便是拼了命,也要阻止这件事!”
萧珩道:“此事极之危险,你可想好了。”
常九神色激动:“想什么?哪里还用想?我们什么时候去?”
萧珩慢慢笑道:“还早,一个时辰后,你在浮稽山下等我。”
常九应了一声,萧珩道:“你去罢。”见他走开几步,又不由唤住他,迟疑道:“那朱易,可在黎家渡安顿下来了?”
常九回身走了两步,低声道:“是。”
萧珩恍惚片刻,方才点头:“安顿下来就好。你回了百灵岛,就说朱易已病死在途中,就让他,好好呆在黎家渡吧。”
是夜月色极淡,星光却璀璨耀眼,连云庄的亭台水榭之中,又是笙歌漫舞,笑语靡靡,火树银花,倒映在一池碧波之中,艳色迷离,似瑶池仙境一般。
薛凝似是不胜酒力,喝了几杯便倚在案上,闭目养神。
清越琴声之中,他侧耳细听,隐隐似有哨音自庄外传来,时断时续,他听得片刻,慢慢睁开眼,站起身来。
叶霜华忙停了抚琴,薛凝笑道:“二小姐继续,我去吹吹风就来。”
他出得望月楼,疾走几步,孙九青已迎上前来。
“什么情况?”
“方才青锋谷两名玄衣弟子攻到了后门,不过被六童挡回去了。”
薛凝点点头,走到后门口,只见星光之下,不远处树影摇曳,隐隐似有衣角飘动,树下立着三人,不远处几棵树下分立着一人,树上枝叶重重,夜风刮来,枝桠间露出衣袍一角。
三童上前道:“少庄主放心,青锋谷来的人虽多,倒还不难对付。”
薛凝道:“小心些,动静不要闹大了,那边还有客人在。”看了外面几眼,慢慢朝望月楼走去。
宁疏站在树下,长啸一声,吹了声口哨,笑道:“小鬼,你爷爷我来了——”长剑一挥,几名弟子跟在他身后杀来,六童纵出门去,掌心间舞出一片猩红,呼呼生风,扑进剑影之中。
宁疏手腕一挑,长剑破空而来,正正指向他眉心,六童狞笑一声,伸手抓住剑尖,宁疏却将剑一放,他力道一撤,六童一个趔蹵,险些跌倒,几柄长剑霎时围攻过来,他忙将剑甩在地上,掌风轮开,掌力往外一逼,生生将众人长剑迫开。
宁疏纵回身笑道:“陈师兄,快把你的剑给我。”
树上轻笑一声,抛下来一把长剑,宁疏出剑如风,六童心道:“这青衣弟子,倒似比方才那两个玄衣弟子难对付些,只不知比他厉害的还有几个。”
宁疏一面挥剑,一面道:“这小鬼着实厉害,你们几个帮不上忙,快上树去,换朱师兄和周师兄他们下来。”
六童早知树上有人,听得似乎树上之人都是眼前这青衣弟子的师兄,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慢慢收了掌风,往后退去。
宁疏笑道:“兄弟们,这小鬼方才抢了我的长剑,那剑给他脏手一碰,我是不会再要了,咱们先不忙追他,大家伙儿商量商量,看哪个倒霉鬼用那把剑。”
六童退回门口,眼见那几人连接上了树,不一会儿传来猜拳之声,一个玄衣人跳下树来,唉声叹气,拾起地上长剑,六童只恨得牙关霍霍,却也不敢轻易出门去。
宁疏坐在树上,将树梢上挂的一件衣服舞了两下,暗笑一声,看向天上繁星。他正自悠哉悠哉,却不知背后不远处一棵树上,同样坐了一人,眉头轻蹙,正若有所思看着这幕情形。
连云庄以北,险峻浮稽山中,两道人影在石林中急速穿梭,不一会儿,来到一处极窄的山崖口。
数名守卫涌上前来,常九双臂一扬,袖箭凌空闪出,没入众人胸口,绵绵细针化开,刺入要害,软软跌倒一片。
萧珩出手如风,一路杀到山崖边,他往下一望,只见一道绳梯,自崖边垂下,直通到下面深谷,深谷之内,剑炉中火光幽幽,来来往往的工匠似蝼蚁一般,在剑炉边躬身劳作。
他回身道:“常九,你先下去,将那些工匠引开。”
常九应了一声,自绳梯飞掠而下,萧珩抬头,望向空中纵横交错的几道铁锁,那锁链之上,缚着的巨大火把正熊熊燃烧。
他暗自点头,四处打量山崖,见那日横在一边的数口黑箱仍在原地,正待走过去,阴影中已走出一人,冷声道:“阿墨,你要做什么?”
萧珩转过身来,点头笑道:“楼叔叔,薛凝果然让您来了。”
薛凝慢慢回至望月楼,到了楼梯口,却不上去,心内一动,复又转身往后门走去。
他走到门口,望着那几棵大树,问道:“到底来了多少人?”
三童道:“树上看不真切,估计没有露面的,还有四五个人。”
薛凝点头:“三童,你与六童,快从前门带人回山谷。”
两人吃了一惊,不由道:“那这里呢?”
薛凝道:“我自有安排。”待两人走远后,方才看向孙九青:“你,去把楼月娘带来交给他们。”
孙九青诧异道:“少庄主——”
薛凝冷冷道:“青锋谷这些人,还是早点打发了为好,看这情形,还不知会拖到什么时候,拖得越久,情况越难预料。”
“可是……”
“无妨,我把楼月娘送出去,自有办法再将她抓回,说不定我这一放,日后她更会心甘情愿回到我这里来。”
孙九青只得道:“是。”正要转身离去,薛凝道:“慢着——我亲自去。”
他快步走入那间小屋,打开门锁。
青衣少女正站在屋角,听见门响,快速将右手缩入袖中。
薛凝上前,柔声道:“月娘,你在做什么?”
月娘不答,面色有些苍白。
薛凝叹道:“你可是听见了外面的哨音?”
她点头,半晌道:“他们来找我了,你放我出去吧。”
烛火幽幽暗暗,将薛凝面色映得晦暗不明,他盯着她没在袖中的右手,慢慢点头:“我曾说过,只要确认你安全了,你想去哪里都行。既然你们青锋谷来了这么多人,想必能好好保护你,你跟我来,我送你出去。”
月娘眸光一亮,喜出望外:“真的?”
他笑道:“自是真的。”
宁疏站在树下,等了一会儿,吹声口哨,正待再度攻入,却见孙九青一人自门内出来,高声道:“各位少侠请住手,不知你们来我连云庄所为何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宁疏哼道:“误会?你们把人交出来,我们就走。”
孙九青恍然大悟:“原来各位是为了楼姑娘而来?果真是误会,误会!我家少庄主本来就想等楼姑娘养好伤之后送她回青锋谷,如此倒是省了我们不少事,再好不过。”
宁疏疑惑之下,暗道一声不妙,抬头看了看天色,低叹一声:“萧老弟,但愿你动作快些……”
孙九青面露诚恳之色,朗声道:“各位请随我来,正好今日庄中宴请宾客,大家若是不嫌弃的话,也来喝上一两杯如何?”
宁疏道:“喝酒就免了,你快快把月娘带出来。”
孙九青哈哈笑了两声,走入门内。
宁疏正自无可奈何,身边劲风拂过,一人轻拍他肩膀,他没好气道:“拍什么拍?不许去喝酒。”说罢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张大嘴巴:“长——”
长书道:“萧珩呢?”
宁疏一喜,忙低声道:“萧师弟去了浮稽山,薛凝在那里弄了个剑谷,你带两个弟兄先赶过去。我等会儿带月娘去找你们。”
长书点头,顾不得多问,看了一眼他身后两人,道:“柳平与陈炫,你们随我来。”足下一点,身形如同飞燕展翅,划破夜空,朝浮稽山疾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