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孤灯,忽明忽暗,幽幽摇曳在黑屋之中。
一个少女伏在桌旁,下巴枕在手臂上,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那簇豆大的火光,看了一会儿,又伸出手去掰下一块烛泪,放在手心里捏玩。
薛凝推门而入,少女立即跳起身来:“你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他摇头叹息:“回去?这里是你的家,你还要回哪里去?”
少女明艳的脸上有几丝憔悴之色,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俊美的脸庞,脆声道:“我不信。”
薛凝道:“你母亲,本就是我连云庄的人,你爹爹,在你小的时候难道没有告诉过你?”
少女道:“这里真是连云庄?”
他笑着点头:“想不想出去看看?”朝她伸出左手,柔声道:“来吧。”
少女犹豫一会儿,只觉他的笑容有一股说不出的魔力,不由自主,慢慢伸出手去。
薛凝将她小手跩在掌心,牵着她慢慢走出屋子。
夜阑人静,深深庭院中,月光如银似水,山石花木,小桥流水,画阁玉楼,在月光润泽下,更显清雅隽秀。
他回过头来,笑道:“这里比青锋谷如何?”
她道:“这里是不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青锋谷……”
薛凝叹了一声:“你往后,会更喜欢这里的,只不过现在还要委屈你一阵,回去吧。”
他带着她,穿过一片幽静树林。月光明明灭灭,洒在他轻轻飘拂的如雪衣衫上,她低垂着头,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一路回到小屋门前。
他停住脚,朝她转过身来:“进去吧。”
她抬起头来,踌躇一阵,方迟疑开口:“你还是放我回青锋谷吧。”
他一双凤眸中,看不出什么表情,良久才道:“等到你安全的时候再说,如果那时你还想回去,我就亲自送你。”
她点点头,终是忍不住道:“你……是谁?”
薛凝慢慢笑道:“你母亲薛晨,是我的姑母,我……是你的表哥。”顿了一顿,唇边笑意更深:“不过,你我之间,并无血缘关系……”看着她进了屋,方将门锁上,穿过那片树林,绕过流花湖进了剑堂。
剑堂内秩序井然,每间剑室均以厚墙隔开,此时夜过三更,仍有不少剑师通宵而作。薛凝穿过剑堂中央的剑炉堆,一路走至最后一间剑室。
里面一人抬起头来,向他微微颔首。
薛凝走上前去,将他身边砧板上的一把长剑执起,细细看了片刻,肃然道:“断水剑果然神妙无比,与你那把转魂剑各有千秋。”
那人点头:“越王八剑所用的虽是一块整铁,但铸剑工艺各有不同,铸出的剑也各有妙处。”
薛凝放下断水剑,看了看他手中的一把剑胚,问道:“楼前辈,月娘那块黄铁,你试过了么?”
那人道:“如今天气日渐炎热,恐怕会影响出剑效果,等过了八月再试。有转魂剑和断水剑做参考,相信要铸出神剑,并不是难事。”
薛凝笑道:“有楼前辈在此,我又何须如卿海生一般,辛辛苦苦四处去找那越王八剑?这黄铁同样采自昆仑山,相信剑成之后的威力,并不亚于八剑。”
那人沉吟一阵,道:“如今只拿回一块黄铁,另一块却不知几时才能拿到。”
薛凝道:“我听父亲说过,当日姑母带信回连云庄,说在厉洲找到的是两块黄铁,却不知后来为何只剩下了一块。”
那人面上露出一丝恨意,哼了两声,道:“定是给那毒妇拿走了,说不定现在还在她手里。哎,我听月娘说,她自上了青锋谷,那毒妇便挑唆众长老对她多番为难,早知如此,当日真不该送月娘上青锋谷。”他越说越激动,血气上涌,不由急咳数声。
薛凝忙在他背心轻拍两下:“前几日送来的幽山雪莲,前辈吃了么?”
那人缓过气来,点头道:“嗯。你有心了。”
正说间,剑室外忽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两人急忙出了剑室,却是一个剑炉爆开,将看守剑炉的几名工人炸成重伤,四处烟雾弥漫,剑堂内乱成一团,薛凝嘱咐了几句,与那人回到剑室,两人目光往砧板上一扫,不由面面相觑,只见砧板上一把剑胚形单影只,旁边的断水剑却已不见影踪。
萧珩这一觉睡得甚是沉稳,一觉醒来,天光已是大亮,他起身走到外间,推开窗户,看着澄澈明净的天空,静静沉思。
门外有人送来早点,长书将门打开一小半,隐在门后接过托盘。
她关上门,将食盘搁在桌上,站了一会儿,道:“已经一天了。”
萧珩正伸手去拿筷子,闻言微微一顿,点头道:“是啊,应该快了。”
长书看着他背上那掌印之处,半晌道:“你到底从哪里挨的这掌?连云庄里难道有鬼童门的人?他们想要干什么?”
萧珩轻叹:“不是说了么?此事与你无关,你就别问了。”
长书默然不语,走到窗前坐下。萧珩看她一眼,再看一眼,终是无话,低头吃了几口饭,拿起一本书出了门。
孙九青这日便打起精神,一直跟在萧珩不远处,见他出了庄门,散了几个钱给门口的叫花子,又捧着书走到流花湖中央的一座凉亭之内,倚着亭栏坐下。
他这一坐便是一个时辰。阳光撒在凉亭之内,高低错落的荷叶之间,水波粼粼闪动,点点滟潋银光,投在他衣袍之上,流光浮动,愈发衬得整个人清雅飘逸,风仪隽永,过往之人,无不侧目而视。
孙九青远远坐在一张石凳上,正百无聊奈之际,有人轻轻走上前来,孙九青看了他一眼,点头退下。
那人径直走到凉亭之内,萧珩放下书,起身道:“楼叔叔,好久不见。”
楼重铭凝视他片刻,点头笑道:“好小子,几年不见,长成这样了。”
萧珩笑道:“那晚楼叔叔为何不肯与我相见?”
楼重铭不答,只问:“断水剑是你拿了么?”
萧珩摇头:“那剑不过是回到原处了。”
“你是说……”
“断水剑,本是越王墓中越王死士持有,我把剑从墓中带出,也不过只能借用一阵,那剑从哪里来,还是要回哪里去。”
楼重铭紧紧盯着他双目,不发一言,萧珩一笑:“楼叔叔是知道我的本事的,我在这里处处受限,连楼叔叔在这庄里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又怎么拿得回断水剑?”
楼重铭默然不语,坐下身来,半晌点头示意:“你也坐。”
萧珩这才在他旁边坐下,两人沉默一阵,楼重铭叹道:“罢了,真是可惜。你去探过越王墓了?”
萧珩点头:“是。我去越王墓,是想以八剑下落换得月娘消息。”
楼重铭道:“月娘现在很好,薛凝已将她从百灵岛带回,此事不必再提,你也不用想着再带月娘回青锋谷。”
萧珩目光定在他面上,低声道:“楼叔叔,我有一事不明,您当日对连云庄恨之入骨,为何现在要替薛凝做事?”
楼重铭冷笑一声:“我怎会替他做事?我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再问。”
萧珩欲言又止,只得道:“既然月娘在此,楼叔叔可否允许我与她见上一面?”
楼重铭点头:“也好,想必她也很见你。你随我来。”
明艳阳光之中,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凉亭,分花拂柳,向剑堂走去。孙九青上前道:“楼先生——”
楼重铭摆手:“无妨。”
两人走了一阵,楼重铭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对了,你在青锋谷,可曾见过林雁辞手中有一块和月娘一模一样的黄铁?”
萧珩摇头:“我与林师叔并无来往,师叔两年前去世,从未听说过她有什么黄铁。”
楼重铭身体一震,咳了两声,目光中现出一丝奇异神色,喃喃道:“她死了……她居然死了……”
萧珩无言,只默默看着他。楼重铭恍惚一阵,复又转身行去。
两人穿过剑堂,走进最里边一间剑室,楼重铭推开一道暗门,当先走入一条暗道,不多时柳暗花明,暗道尽头现出一座庭院,院中花木扶疏,清水泠泠,一个绝美少女蹲在水池边,在泥土间不知挖着什么。
楼重铭柔声道:“月娘,你师哥来看你了。”
青樱抬起头来,眼珠转了一转,盈盈笑道:“萧师哥。”
楼重铭对萧珩道:“你们说会儿话吧,不过,月娘最近受了诸多苦楚,很多事情都不大记得了,你不要刺激她。”说完,转身去了屋内。
萧珩慢慢走到她身边,笑着蹲下身子,低声道:“月娘在哪里?”
青樱将挖出的蚯蚓装入一个小盒子,沉下脸来:“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我去找楼叔叔了。”
青樱忙道:“你等等。月娘是在连云庄里,不过薛凝把她关在哪儿,我真是不知道……你,你别戳穿我。”
萧珩笑道:“好啊。你告诉我,谁叫你来扮成月娘的?李之仪?还是薛凝?”
青樱翻个白眼:“这两个人都有份儿。”抬头见他慢慢站起身来,只得又道:“我本想用月娘的身份在连云庄里找点东西,却被薛凝识破了,他便叫我呆在爹爹身边,他求着爹爹为他做事,但又不想把月娘给他。”
萧珩道:“哦?他留着月娘,想要干什么?”唇边笑意不减,身子又慢慢蹲下。
青樱白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他可不会把这个告诉我。”顿了一顿,又道:“我全部都告诉你了,你是正人君子,可别戳穿我。”
萧珩笑道:“谁说我是正人君子?我刚刚又没答应过你。”
青樱无可奈何,狠狠看他一眼,道:“你想怎样?”
他慢慢道:“你这么聪明,想必找得着月娘在哪里,我给你半天时间,你自然知道我住在哪里,等你把月娘的消息给了我,我再考虑看看,要不要跟楼叔叔说。”
青樱闷头不语,只将泥土一阵乱捣,又狠狠掐断一只蚯蚓,甩入小盒中。
萧珩站起身来,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的消息。”走到屋门口,朝楼重铭行了一礼,道:“楼叔叔,后会有期——”
楼重铭颔首:“你去罢。”
萧珩原路返回,站在流花湖畔,出了一会儿神,慢慢回到房间。
长书站起身来,他凝视她片刻,低声道:“你随我来。”
“去哪里?”
“……去见你父亲。你的面纱叶姑娘拿过来了么?”
长书默默点头,拿过面纱戴上。
萧珩慢慢出了房门,带着她朝剑堂走去。孙九青远远跟来,萧珩便朝他笑道:“孙总管,方才有件事儿忘了跟楼叔叔说,不介意我再去找找他吧?”
孙九青忙道:“萧阁主说哪里话,你要去哪里随便去就是。”转身走开。
两人穿过剑堂,走过暗道,眼见一落小院在望,她却忽然有些退缩,慢慢停下脚步。
萧珩也不回头,停步等了她片刻,听见身后脚步声重又响起,这才继续向前。
蓦的,一声清脆的语声响起:“爹爹,我刚刚钓了几条鱼,一会儿蒸鱼给你吃好不好?”
另一个声音笑道:“好,好。不过,可别累着了。”
长书身体一震,伸手扶住身边一棵柳树。
萧珩转过身来,静静看着她,她的脸隐在面纱之后,无法看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扶住柳树的右手,指节发白,正轻轻颤抖。
楼重铭听见外面声音,面色一沉,走出房来,萧珩朝他欠了欠身,默默退到一边。
楼重铭双眼一眯,紧紧盯着柳树下的少女。
她慢慢取下面纱,嘴唇紧抿,面容苍白,略带英气的眉眼之间,现出的倔强神情,与记忆中那人一模一样。
楼重铭心中闪过一丝厌恶,皱了皱眉,良久道:“你来做什么?”
长书见他面上一派冰冷神色,不由遍体生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楼重铭叹了一声,漠然转开目光,指着院子角落里的一座假山,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那边有条暗道,可以直通庄外。”说完转身进屋,碰的一声将门关上。
长书脸色愈发白的骇人,愣了半晌,顿足道:“走就走。”咬住下唇,转身便走。
萧珩忙赶上前去,将她手拉住,低声道:“走这边。”
她将他手一甩,回身朝那假山走去,钻入暗道。
两人默默走了多时,果然来到连云庄外一处旷野之中。
阳光炫目,晴朗蓝天之下,如茵芳草一望无尽,一条清澈溪流在不远处蜿蜒流过,静静闪烁着波光。
长书一动不动,举目瞭望远方,萧珩站在她身后几步之外,默默看着旷野上的风呼啸而来,一阵接一阵吹起她浅绿色的衣裙。
长书垂下头,苦笑两声,低声道:“你早就知道了?”
他慢慢道:“当年在历洲,你走之后我就遇到月娘和楼叔叔……楼叔叔有一晚喝醉了酒,曾对我说过他还有一个大女儿,是他前妻所生,还说他曾看到他的大女儿,在我眼盲的时候跟我一起呆过……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年给我唱鸟语和吹小曲的那小女孩……就是你。”
“那他,有没有对你说过关于我的其他事?”
“……那晚之后便再无提及。”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望向天边:“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道:“我早先是想告诉你的,只是后来诸事交错,总觉得没有合适的机会。”
“那你怎么知道他在连云庄?”
“那晚偷走断水剑的人,就是楼叔叔……断水剑失踪,他以为是我拿的,这才现身来找我。”他顿了一顿,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你,别太难过了……”
长书沉默,继而转过身来,目光中现出一丝苦涩之意:“我不会难过,从此以后,就当没有了这个人,反正这么多年,没有他我也过得挺好。我要多谢你,帮我了了一桩心愿。”
萧珩无言,空旷的风卷起身畔的草屑,扬起翻飞的衣袂,吹散如云的发丝。
两人对望片刻,他终于道:“你走吧。一痕先生就在前面的清河集等着你,你顺着这条小溪向前走,不久就能到了。”
她垂首不语,苍白面颊上,浓密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他温言道:“你找到一痕先生,就请他带你远远离开这里,勾践墓凶险万端,你一个人,万万不能前去。”
她轻轻点头,半晌开口:“好。你一定等伤势全好了,再去做你要做的事情。”
他欲言又止,终只温和一笑:“我自有分寸。”
她抬头凝望他片刻,转身前行。
风自低语,浮云无声,他上前两步,唤道:“长书——”
艳阳下她回过头来,抬手拢过被风吹乱的发丝。
他明如秋水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怅惘:“记得一年之后,浮稽山上见。”
一抹明媚笑意,慢慢自她唇边绽放,她重重点头:“好。”
浅绿色身影渐行渐远,慢慢融入无边绿意之中。萧珩久久望着前方那抹身影,缓缓自怀中摸出竹笛,放到唇边。
一缕笛音,忽而低沉婉转,忽而高亢嘹亮,带着几分惆怅,几分寂寥,在天地之间悠悠回荡。
长书远远听见笛声,不由回身而望。广阔原野中,他一袭孤影,立于万里长空之下,玄衣墨色,淡静辽远。
她心中一动,慢慢停下脚步,在小溪边的草地上坐下来,将头埋入双臂之间。
各位同学端午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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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