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客栈时已然夜深,司月看窗外碧水湖上漂浮着的琉璃灯,心思也随之忽近忽远。
似是想到了什么,司月召出一团魂体,同之前那般伸手轻触魂体。魂体后退些许,紧接着不断变大,黑气渐渐内敛,四肢自中间伸展开来,更为精细的十指与五官也渐渐形成。
看着她的脸,司月心中只想也许自己是流落在外的宫氏血脉。
司月取来纸笔领她见过名姓如何,一面解释:“今后你名唤‘思乐’——‘裁取愁思成三段,寒酿清乐合一樽’——只怪我才学浅陋只得引这怨诗中一二字,若或问起也晓得此字并非来得无缘无由。”
思乐点头,面上表情木然,不知是否真心应允。
“明日……往后数日且托你替我守在此处,若有异样一定说明。”
未说完,二人听屋外传来响动,司月翻身上梁,静静观察下方情况;思乐则裹上素衣,弹指熄灭烛火,快步到床上睡下。
片刻后却是窗外渐起异样,见一黑衣跃入屋内,无声无息,不知男女。
黑衣悄声查看一番,见桌上菜肴仍有温热,便愈发小心起来。游走几圈最后在床前站定,先伸手探思月鼻息如何,见她呼吸平稳才点燃一支红烛在她面前几度探照,记下思乐样貌后即匆匆离去。
司月从梁上跳下大步到窗前,看那黑衣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烛火燃起。
思乐也在此时睁开眼,似讨好一般开口问她:“我做的如何?”
司月笑道:“非常好。”
“那,你今夜?”
“你好生歇着。”说着,司月于窗前榻上坐下,朝她一笑,“我若困了也可稍作休息。”
思乐点头却并不动作,只见司月起先仍精力有余,然而半柱香后已然有昏昏欲睡之势,最后竟就着案几伏趴睡下。她起身正拣了一件外套要给司月披上,忽而动作一僵,随即双眸黯淡下去,似灵魂从体内抽出一般。
再睁眼时已是另一人。
“她”仍继续先前止住的动作,似觉不妥后将司月带到床上。在床沿坐定,只细细看司月眉眼,许久才低声轻唤一句“师姐”。然而念及从前种种,恍若着迷一般叫着“阿月”、“司月”,但又执着咬着“师姐”二字不放,待细细品味后又兀自笑起来,不禁伸手探向司月指尖。
触碰、勾咬、纠缠……
仍不知足,又或许是这并非心中所求,“她”引着司月轻抚自己的脸颊,一面感受着不属于自己的温存,一面攫取那一份虚假以抚慰数年来的若失若得的孤凄。
低低的,“她”笑,转而又泣。苍白的脸只敢面向床榻,不敢去看司月,口中喃喃:“只是与你分开几日,我就受不住了。又想着你噩梦缠身,那小狗儿你可喜欢?你‘从前’都不大搭理这些小玩意儿,就像、就像……然而你还是选了我。尽管你忘了我,可你还是离不开我,离了我,只怕依旧睡不安稳,还好有这几个小东西……”
“她”欲言又止,看向角落里熟睡的几只小狗,于是起身走向那边。待“她”查验小狗体内的东西并无异样后才稍稍叹了口气回到司月身边。
月色忽而沉下来,在窗棂隐隐摸索。湖面的风从未关的窗溢进来,搅动几下烛光又悄然退出去。
悠悠船歌未眠。
幽幽管弦未歇。
听窗外歌声起伏不由跟着小曲儿轻哼,因而想到从前光景,现下又开心起来。“她”端来烛台,在火光中细细勾勒着司月的眉眼,只在看到额间那一道长痕时难得皱起眉来,一面悄悄抹去一面自顾自咕哝:“弄伤、若是还留下伤疤那可就不像你了……奇怪,这分明是……”
然而当“她”无意扫视到脖颈或许往下仍旧有浅浅伤疤,一面疑惑一面解开覆于表面的术法。不多时一道暗光闪过,“她”一时不察因而直直挨住那光,手臂顿时出现一道长长的口子,又一道暗光,将“她”抽离出来,思乐躯体猛一晃后重重倒在地上。
直至天明,二人先后醒来。
思乐先将昨夜自己失去意识的情况大致说与司月,二人又商议许久,思乐也无半分头绪,司月安慰她直至安心才辞去,一人前往司刑寺。
司月不知司刑寺是何景致,那些属于宫月兮的记忆正一点一点消逝,不知究竟是自己真真切切忘了,因而只得一路问过行人。
行至半路忽闻一小童在暗巷招手,走近才见这小童身后有一被黑色破斗篷包裹起来的人,那人面前铺着一块破布,布上摆着的零零散散小玩意儿倒让司月驻足此处。
这小摊上不乏金钗玉簪夺目,所谓武功秘籍传世孤本也不在少数,宝剑神弓早滚落到脚下,灵丹妙药静候良主。等她回神时已不见小童踪迹,许是又去找别的客人了吧。
司月翻翻捡捡,看中了角落里的一只破碗,碗里静静躺着一枚种子。
“尘世纷繁复杂,”那人冷不丁开口,“可莫要看花了眼。”
司月松了口气,打趣道:“幸而你出声,免得我悄悄捡了你几件宝贝去也不得而知。”
那人掀开斗篷,灰白的头发最先入眼,布满皱纹的皮肤上隐隐现出黑色符文,正待司月细看则又消失不见。
“那个,”司月指着那只破碗,犹豫开口,“多少……钱?”
老妇人瞥一眼,冷笑道:“随处可见的玩意儿,何必来我这儿问。拿走就是!”
司月摸不清她的话,犹豫着伸手去拿那只破碗,不想一根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枣木杖重重打在司月手背上,随后死死抵住倒扣的破碗。司月正捂着手背,下一瞬只见那枚种子轻轻落在手中。
一缕暗光连接种子与破碗,稍一用力则有一条铁链显现出来。
“贪心,”老妇人敲敲碗底,“买者贪,卖者贪,贪心方可生金银。金银尚不畏生死,奉其为上宾者更事轻蔑生死之举。”
老妇人朝她伸手,却不是为了她手中的东西,只直直朝她脸抓去。司月躲闪不得,眼睁睁看着枯瘦的手穿过自己的双眼。
妖风乍起,似要将万物卷入老妇人的黑斗篷里去。
视野最后是老妇人手中抓一缕白发,阴恻恻笑着,拂袖卷走眼前一切。待司月再睁开眼,手中多了一宗粗糙的舆图。
眼前坐着的正是方才那小童,小童愣愣看着看着司月,双眼迅速蓄满泪水似要大哭一场。
因此凭那舆图抵达司刑寺时,司月手中仍拿着一串未吃完的糖葫芦。
司月才收起舆图,见四下无人且近午时,她正欲去对面小馆饱餐一顿,不想内里小跑出来一人,见其装束似是司刑寺人。二人相慰问一番,那人也就知晓司月的来意,便称自己专责引路,将司月领进去。
引路者忙于同司月闲聊又同时观察四周情况,却仍要分出精力来打量司月,许久才恍悟:“姑娘真是外来的?我瞧着你有些像……”
司月木笑:“是啊,已有许多人同我说过,也许只是巧合呢哈哈哈……”
引路者同她说了许多,无非是宫枭、若情或其中夹带着旁人间的爱恨情仇,其中大半已是司月所知晓的——凭着宫月兮的记忆,诸如某某小妾谋害若氏,诸如宫枭为若情出气,话里话外无不说明宫枭用情如何深——或者说提到的某些不为人知的、只得用“隐秘”作称的,司月也知道。
然而提到宫枭神情时,司月表情才有了变化,冷笑一声:“难得他一往情深,三年五女一子。”
引路的也跟着干笑两声,熟稔地将话题引到宫氏儿女上去:“不知怎得,六七年前宫枭似变了个人般,再不作从前轻浮之态,只一心教导诸多儿女,连后院的事儿也不大搭理,这些年来反而安生许多。三四年前,宫氏长女才华横溢精明强干,不仅宫枭大为赞赏,就连宫氏那些吹毛求疵的族老也不吝称许。如今外界相传,似有意将家主之位传给她……”
二人兜兜转转许久,行至某处时引路者扯一个撇脚的由头便丢下司月匆匆离开。
此时房门恰好推开,里头走出来一男一女,司月瞧她那女子颇为眼熟,心底回忆一番便记起来,于是道:“今日我是来取这个、什么镯子。”
女人笑着拍拍她肩头:“你来的可真不是时候,这会儿大家都下值回家了,少说还得劳你再等一个时辰,不妨午后再来?”
“可方才那引路的人把我领进来了,我不识路,”司月顿了顿干笑两声,“所以还劳烦你们带我出去。”
二人闻言神色一变。
“你说什么?引路的……”女人率先开口,“我们司刑寺从未有过引路的‘人’。”
“啊?”
“引路的,只是一个……小家伙。”女人拿出一个粉色小瓷瓶,揭开木塞即有奇香袭来。
片刻过后仍无别样,女人只好收好瓷瓶,二人面色愈发沉重起来。
“你确定,是一个‘人’?”得到肯定的答复,女人无奈叹气,“看来得委屈你同我们走一趟了。”
司月不明就里,眼下也别无他法只好跟着二人去。最后三人在一高楼前停下,司月只看清“析辉堂”三字就被带进去。
行至顶楼,见楼内漂浮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球,玻璃球下悬着一张三寸长、一寸宽的白纸,纸上所写皆为天城各处及司刑寺各部名称。
“你看清那人的脸了吗?”
司月细想,答道:“我记得那人戴了面纱,我当时就应该反应过来……还有兜帽,不过穿着和你们一样。只是方才听你说,引路的是一个小家伙,这又是?”
女人解释道:“引路的向来是喜食非谨花花蜜的越银狐,从来都不是‘人’;引路一事全权交由越银狐,谁人不知。况且谁没事在众人下值时跑司刑寺来给别人引路的?”
“……”
接着,女人取出一只小托盘,这托盘比碗口稍小,通体赤色,唯盘底一圈为青色、盘中央为一圈暗红色,最中有一只白底金雀——此为寻玉。
女人举起寻玉,问道:“穿着与我们一样?”
司月点头,而后见有几十颗玻璃球散发出光芒。
“是女人?”
司月点头,发光的玻璃球减至二十有余。
“你一进入司刑寺就见着了?”
当时陆续有人从司刑寺离开,司月记不大清楚,于是道:“当时……门口人是多了些,不过是到无人处才遇到的。”
仍发着光的仅剩下十余个。
“那人同你说了什么?你亲耳听到的确切的话。”
“唔……那人只同我说了宫氏……”
话音才落下,便有一颗玻璃球离开原来的位置直往外冲。
女人见状当即飞身截住那球,大约是察觉到有人在捉它,玻璃球立即换了一个方向。女人司空见惯,只朝男人使了个眼色后立即从物空间取出一个盒子,抱着这木盒子在诸多玻璃球间飞梭。
司月往角落里钻,尽量不打扰二人执行公务,可就在下一秒听两人异口同声喊道:“小心——”
她一抬头,见那玻璃球直冲进自己怀里,自以为无人发现一时没了动静,直到司月的手轻轻覆了上去。玻璃球似乎还不甘心,又在她的怀里剧烈晃动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能挣开司月的束缚然后奔向自由……
幸而女人眼疾手快,已将寻玉盖在玻璃球上,玻璃球才安静下来。
女人朝寻玉注入灵力,只见玻璃球的光芒更甚,接着飞至高处后就停滞原处,其内光芒通过寻玉在底下绽放出光彩,随后所见是那位引路者与司月对话的情景。
三人站在影像中,脸上神色各异。
那人穿着果然如司刑寺众人一般,不过多了一顶兜帽、一张面纱。
“果真是冒充我司刑寺的!”女人皱眉,“你叫上几个人去查那人行踪,再看看寺内有无要紧文档丢失,还有那几个小家伙,估计是被迷晕了,否则……”
女人一一吩咐下去,待男人离开后才领着司月前往此行目的地。真叫司月奇怪的是,女人二话不说就替她解开了镯子。
见她行云流水收回赋监镯,司月嘴角一抽:“原来贵寺行事如此随意。”
女人垂眸看她一样,答道:“是我随意惯了,与司刑寺无关。”
“倘若我不是什么普通人,日后在朝问酿成大祸,恐怕与你脱不了干系。”
“饿了吗?”
“啊?唔,折腾了许久,确实有点。看来还要烦你带我出去了。”
“在下想邀你至清风楼小聚,”女人忽然抓住她的手臂,眼里满是笑意,“以穆芊芊的名义,不知兮儿姑娘可否赏脸?”
目前正在更改正文内容,主要是把与主角无关的情节移至番外中(为了不影响大家阅读,本条将移至已完成更改章节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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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