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轻笑一声,从栏杆上跳下来,手中的酒坛随着她的动作轻弹几下,清酒在其中碰撞。司月警惕地看着她,闻到空中那一丝血腥味,悯离瞬间化为一柄长枪,尖端直指那人。
她不甚在意笑道:“哟!悦来客栈的小伙计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若是叫掌柜的知道你是个修者,你那点伎俩可就行不通了。”
修者不可为奴,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
司月细细打量眼前这人,一条碧色发带高高束起长发,发带陈旧,白色花纹拥簇最显眼处墨色的“与戎”二字,想来时常轻抚,竟有些许磨损。右耳挂着三只银色坠子。往下一件绣着暗金色巨兽的黑色外袍遮住,隐约看内里赤色的衣服。
腰间别一把佩剑,一只手正轻轻搭在镶了一块碧色玉石的剑柄上。另一边则是一个箭筒,三支玄石羽箭安静呆在里面。背后负一把巨大的弓箭,与普通的弓箭不同之处是弓脚处多了一块小横木。
眉目间尽显英气,皮肤略显黝黑,右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即便过了这许多年也不见其淡褪一分。
“你是……”司月在看到她脸上的疤与那三颗坠子时便知道她的身份,“穆芊芊,你怎么在这儿?”
“这还用说?我是客人嘛。你说说看,我还能在这儿干什么。”
听见客人二字司月下意识照着流程麻木念道:“……客人用饭了吗?这边有上好的厢房……”
穆芊芊没忍住笑出声:“才这么些日子就成这样了?”
司月无奈点头。
“依我看还是呐还是别给这黑心掌柜的干活,还不如与我一道。对了,先前说要与你做笔交易,今日得空,咱们商量商量?”
司月叹气:“我不知你为何要选我,其中缘由你并不让我知晓,若说有什么隐情你不愿说明我自然明白。即便此事我答应了你,可到最后,你能保全自己吗?”
穆芊芊沉默片刻,正笑着要开口时忽然被咳嗽声打断。她略表歉意后从屋上一跃而下,虽不见她人,但听她低声喝斥便晓得此刻神情如何:“怎么不披件外袍就出来了?”
只听那人答道:“无妨……咳咳咳,只是想透透气,顺便……顺便看一眼……托你……长什么样……”
司月听这声音像是个男子,不过声音细若蚊吟,倒听不出说的什么。咳嗽声断断续续夹在话语中,又伴着浓郁的药味,大致可猜出他病痛程度。司月也跟着下去。
只见这男子面容清秀,只是皮肤过分苍白了些,望向她的眼中带着笑意与好奇。穆芊芊取下外袍给他披上,也在此刻司月终于见到里面艳红如火的衣服。只听她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在屋子里头开个窗就能看到的,何必再跑出来吹冷风?”
“我倒忘了。那便,我先回去坐着,你……少喝烈酒。”
穆芊芊笑道:“什么酒啊?这只是用酒坛子装的汤……这可不是我的问题,要怪就怪那店家弄错了坛子。”
那男子被裹得严严实实,由她亲自送回去。门窗依次被打开,再见他时已靠在窗上,手中端着一碗热汤。他的目光却停在穆芊芊身上,察觉到司月的目光后只还了一个浅浅的微笑,随即又看向穆芊芊。不知什么时候他喝了口热汤,稍定片刻后又没忍住咳了几声,把司月的目光吸引过去。
男人将瓷碗放在一旁,双手在司月的注视下慢慢靠近,然后结印。
司月瞪大了眼——那的确是她所熟知的火系印式,虽然没见到半点火星出现。却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男人见她反应有些比预料中的平淡,也不放弃,继而用口型默念三个字。说完,男人才开口:“你不是她。芊芊已同我说了,我想大约是她开出的条件你并不满意吧,所以这次特意带了一样宫月兮执行计划必不可少的东西。”
男子唤穆芊芊为“芊芊”时的亲昵显然便知二人关系非同寻常,司月的脑袋“轰”得一声炸开:在穆芊芊更为久远的记忆中分明不是这人,况且她那时为表决心早与人家断了婚约。便是在看到穆芊芊平生经历,那位的样貌早就模糊不清。
他并不知道穆芊芊将自己大半记忆投给司月看,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问道:“这是怎么了?”
司月还没缓过来,呆呆地问道:“你说什么?”
“没听进去呢……我是说带了一件东西,想必你看过之后也会答应她的。”男人笑了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一手搭在窗沿上,另一手懒懒撑着脸颊,慢慢道,“除此之外还可以提供一些你想知道的消息。只不过还需你去幻灵境一趟。倘若我没记错,应当是三月后……便是到八月,届时又有新一轮的兽潮。”
穆芊芊抢过话来:“你若答应了,那时我会安排好一切,尽量不让你受伤。”
眼见着司月似要松懈,却不料她袖间一段青光忽然飞出,待细看才知是藤蔓时青光也将触及男人的额头。不过瞬间,三支羽箭从男人后侧疾驰而来,恰恰挡住藤蔓的攻势。
司月及时收手——虽然那三箭挡住了藤蔓,但最后一瞬也轻触到男人的皮肤。也许是受了那日看到穆芊芊的记忆的影响,余威尚在,因此铺天盖地的记忆顺着藤蔓涌入她脑海中。好在司月及时收住情绪,见穆芊芊上前安抚他,心中多了些许无奈罢了,面上也并不怎么表露,只是看向男子时不免多了几分警惕。
见穆芊芊并不知情的模样,司月答道:“好啊,我答应你。等忙完了这里的事,我再来找你也不迟。”
“稍等!”穆芊芊叫住了她,继而从袖中取出一封烫金文书与几张地契。司月接过文书一看,开篇赫然印着几个大字:朝问国七百三十五年三月二十二日。一并解释此前宫月兮有意归拢各处商铺,地契扣在司刑寺也有些年头了,不知是何人使了什么手段才拖到今日交到她手上。
再看穆芊芊胜券在握的模样便知是她早有准备。凭她的本事,弄一张文书扣一张文书都是小事一桩。
看着上面的日期,司月猛地察觉到自己早先错算了什么。只是楼下听到有人吆喝就要落锁,又听穆芊芊说先将文书交到织梦手上,司月只得先回去再等几日。然而夜间收到织梦的信,只说一句计划开始施行,果然在第二日清晨穆平将伙计全召集在一处,简单说明客栈要闭门修缮,只不知何时重新营业,因此先发两个月的薪水,若有调整则另行通知。此外又告知在住的客人,慢慢清减客栈里的人。
只是有人问起时穆平露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笑容:“掌柜的年轻气盛,胸有大志也是应该的,该怎么做也是掌柜的说了算我这老骨头又能猜中掌柜的几分心思?”
“穆掌柜的既说大掌柜年轻,兴许是个小少爷?”——因穆平撑着明面上的掌柜也有多年,伙计们依旧称他作掌柜,而这真正的掌柜又不知其名姓,也只好先称呼其为大掌柜。至于兢兢业业操劳的玉夫人,反倒像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那也说不定呢!”月宝丢开抹布跑下来,双手往桌上一撑,兴冲冲道,“许是个小姐呢?我就觉得大掌柜的是位小姐,想必也是超群绝伦材优干济,况且你们从不见她,这客栈也经营得这样好,玉夫人有事必躬亲之功,掌柜自然也有运筹帷幄之能。”
这时便有人不赞同了:“那怎么能行?”
月宝嘿嘿笑了两声,抽了抽鼻子后摆出严肃的表情,掷地有声:“叫你平时多看看书吧,连这都不知道,难怪人家都说你榆木脑袋,还以为这是几百几千年前呐?就说说幻术师,如今在世的一百余人中可有大半都是我们姑娘!更何况——第九十二代格世可不就是穆氏的大小姐吗?我最最佩服的人之一就是她啦!再说……”
随后只听“哎哟”一声终止了她的长篇大论。月宝抱着脑袋,转身就看到拿着鸡毛掸子的刘婆子站在她身后,她只好努努嘴缩到一旁去。
“怪不得天天嚷嚷钱袋子空了,瞧你这学的,都是拿去听说书的了?”
月宝扁扁嘴,又看到刘婆子身后的身影,随即大声叫道:“上招同我一道去的,刘掌事你不能以公偏私!”
“你怎么能把我供出来?!”只听上招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又听上招疼得呜咽一声,抱着脑袋缩到月宝身旁,再狠狠瞪她一眼。
“这几日得了空去听听也无妨。”
刘婆子把鸡毛掸子扔给月宝,她伸手一接,上招就看到了她衣领边上的红痕,捂嘴轻呼。月宝脸上表情变了又变,随即举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揍上招一顿将她赶到露台上去。
于是两人轰轰烈烈地跑了出去。
“你你你……你莫要同我说那是蚊子叮咬了!你前日拉我去买的话本写着,这分明是……!”
月宝红了脸,吞吞吐吐道:“就……这有什么,再说了,”
“停停停,可不要同我说这些!”上招急忙捂住她的嘴才继续说道:“可你才多大呀?这样大的年纪,该不是哪日酒盖住了脸不由分说就欺负你了,你不必说,受了委屈我替你告司刑寺去!”
她忽然着急忙慌起来,倒像是真怕上招去报官忙解释道:“你可别做这事,我们相识许多年了。况且、况且只是搂着亲一亲又怎么了!”
上招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嘿嘿,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月宝嬉笑片刻,无所谓道,“谁叫我父不疼母不爱呢?早些日子萍踪浪迹的,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能真心相待相互扶持的人,算是……苦尽甘来咯。”
“你……”上招一时语塞,只好转了话题,“那他的故地是在……”
“清城。”月宝眸色暗了暗,“她从小在那儿长大的,只是命苦遇到那样的人家,我觉得你可以去那儿看看,才知道何为……”
见她顿住,上招急着追问:“何为什么?很恐怖吗?总不会有野兽或是什么妖魔鬼怪突然跳出来吃人吧?”
“确实有野兽会吃人,吃到你发丝也不留一根!”
上招微愠:“那你同我说什么。”
月宝歪头,反问道:“不是你问我的吗?”
“……”
“不过我确实还要去清城。拿些东西,做点事儿。不然我就不能成亲了,这次不正好是个好机会?不过话说回来,你呢?你上哪去?”
“我?无家可归,只能……”上招双手负在头后,扬声道,“四处漂泊咯——”
“啧啧,真可怜。”月宝冲她眨了眨眼,赶在上招出手前飞也似地逃走了。
静客与朱嬴早早就离开了,原是她们家中尚有人要照顾;至于月宝,也许明天就走,应是同她的心上人一同去清城。只是上招一人暂无去处,正四处闲逛忽然听身后有人叫她:“小丫头,怎么还在这儿杵着?”
她回头,见来人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