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酒 第3章 绳缚窃酒客 酒失恼佳人

他是被一盆水给泼醒的。

廊下灯火如豆，枝上桃花尚眠，惟云边晨光微染，可知天之将明。

头上疏枝成影，脚下只见树影不见人影。

腰上三圈，腿上三圈，双臂反着又是三圈。脚尖不着地，只因整个人直接被捆在树干上；却也正为如此，里三圈外三圈绑得严严实实，麻绳缠出了半个人形。虽说不如吊着狼狈，料想也是十分可笑，看那几个立侍的丫鬟指指点点眉开眼笑便知，却碍着主子不敢出声。

因绑得紧实，麻绳勒得人浑身难受，肚里的酒都要给勒出来了。他一时挣扎不开，腰上绳结又看得见摸不着。发梢衣袂不住地滴水，春日的晨风一吹，吹出了一阵阵寒气。

他这头动弹思索了许久，那头却是没什么动静。

另一头，坐在梨木雕椅上的小主子，额蒙薄汗小脸微红，身后一妇人忙着将余下一股编发绾上去，身侧一丫环手执小扇给她扇凉，而她正端着身旁托盘丫环奉的茶盏，低头吃茶。

明明口渴得紧，偏要尽礼，小口小口也不嫌累得慌。倒是他，喝了许多的酒，直想一咕噜喝一盅水下去。

方才将这人拖出来费了不少气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看来这体魄还得再练练。

小姑娘依旧是白衣彩裙，此时外头却罩了浅红碎花的披风，想来是昨夜那品酒的人，这般年纪就使唤得下人，也只有传闻里陶家那古怪大胆的幺姐。

小姑娘轻巧地跳下椅子，一把操起椅子上绕了两圈的鞭子，正对着他往前两步。

“你这偷酒的老贼，谁给你这般胆子，敢钻到我陶家的窖子里去！”说着就是**辣一鞭。

一开口就是老贼老贼，这眼珠子是怎么长的？

“咳，嗝——”一开口，满嘴的酒气冒了出来，看着小姑娘嘴角一抽，他又心情大好。心里想的却不敢说，毕竟如今是人家拿捏他，便换了个腔调。

“自然是酒给的胆子……能喝上这么一埕好酒……嗝！值了……”嗓子有些哑。他又迷迷糊糊装醉。

“老酒鬼一个……”小姑娘轻哼一声，绕了两圈树，又用攥起的鞭子拍了拍他的脸，揪了揪胡须。树影人影暗了她的容色，隐约觉着是在瞧他。他只偏着脑袋，漫不经心，装着一副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小丫头手可真软，瞧这鞭子都挥不好……跟挠痒痒似的……”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劲，只当自己真醉了，盼这小祖宗别上心……可说的确是实话……

“……待会一顿招呼上去，看你是说人话，还是鬼话。”

奇怪的是鞭子并没有落上身，他偷偷睁开一只眼。小姑娘拿着鞭子又往回走。

她也只是唬人罢了。偷酒的贼从前遇的也不少，可也只在酒坊前院，收拾惩戒一顿，加了人手仔细看着，也就震住防住了。谁想今日来了个更厉害的，消息倒是灵，竟偷到后院，还进了地窖！也难为他翻山涉水的，没准是个江湖高手。

原先气他进院偷酒，一时上火抽了一鞭，欲煞他胆子，打得他跪地求饶下回不敢。转而一想，这大叔的能耐与背后的消息看起来不可小觑，与其交恶，倒不如拉拢。他既好酒，就能拿酒套他，反正她多的是酒，损几缸子都不心疼；有用江湖上就多一个人，若是个空壳草包或拉拢不得的……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所幸今日来的是偷酒贼，若是采花贼，别说自家大姐、院里的丫头，头一个遭殃的就是她。明儿得请人来多添些机关，屋子都建到山上了还挡不住歹人，先前那些工匠也是废物，院里的机关都降不住人，这回姑奶奶把机关修到山上。哼，若这酒鬼是没用的，先拿他试试！

眼下，得先想个好法子。

正当此时，原先给小姑娘绾发的妇人抱着个酒瓮来，手上还提着那五叶金圈扣，叫退一旁的丫环，面色甚是郁愤，依稀看那妇人就是陶家的掌事。他心中暗叫不妙。

“芫娘，如何？少了哪些酒……我看看，这贼要挨几鞭？”小姑娘打趣道，瞥眼往树那头看。他忙合上眼装昏。

那妇人咬着牙，恶狠狠地瞪了贼人一眼。“你瞧瞧！”说着把酒瓮推给她，还有那金圈。

“芫娘，有什么事慢慢讲，瞧你这火气腔调，旁人见了，只以为我们小气。”小姑娘神色轻松，语气淡然，垂首轻嗅。

“哎，不过一埕花雕罢了。这味……倒是不错啊，我还没尝见比这好的，也不知是谁酿的……诶？这埕酒在窖里，我怎不晓得？”小姑娘眸中流光溢彩。

芫娘却是上火，急道：“哎呀，你这没良心的，这……”看见那贼人又降了声响，悄声回话，“这是女儿红。”

小姑娘嘟囔道：“女儿红，那怎么了？”眼眸张着茫然。

“怎么了？你也不看看是谁的。”

“……反正不是我酿的。十年都没到，也不是给我的。”

“老爷为了这酒，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若是跟寻常人家一样，随便埋两坛下去就成，那还是陶家的酒么？”

“爹爹……”小姑娘愣了，脸上染上伤愁。

忽地拳手砸向椅托手，打出好大的声响。

糟了。

一根木头直往肚子上捶，胃里本就装着酒，一打吐了好多水出来，惊得小姑娘喊了一声退了两步，躲到一旁，带着嫌弃的眼色。

又是一鞭子招呼上来。

“姑娘，别的到没少，就少这半埕酒，您看得算几鞭啊？”

这回不用撩拨，小姑娘已是怒不可遏。“几鞭，没那么美的事！吩咐下去，不许送好的饭菜，也别教人饿死……若有谁敢私放了他，有这好心，干脆来替他！”又抽了一鞭，而后甩开鞭子就往回走。

“凡有盗贼，一般都送去县衙的……”

小姑娘又是冷哼一声：“前两日不是着人去浩然馆请师傅么？就拿他练手，什么时候剩下半口气，再拖去见官，也不迟！”抱着那半埕酒就要回屋，临了低声对那掌事说道，“再去请些工匠，别叫上回修院子地窖的那些蠢才。”

许久，他才再次睁眼。院里空无一人，窗纱隐约映了个人影，想来是陶小姑娘。

原先想的赔罪话，被这丫头的火气一震，都咽回去了。这丫头怕是打算将他一直捆着，哪日抽得顺心合意了，估计后头还有招数。叫她消火亲自放了他去，他自认还没这能耐，只怕他在一日，丫头的气就有一日。

还是先寻个法子逃走。日后如能冰释前嫌自然好，不可，怕是至此与美酒无缘了。

一时不慎，落得如此狼狈，竟让酒给昏了头。

唉，可除了酒，日子也没什么盼头了。

清晨，前院开始热闹起来，陶家酒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皆如是。

后院一如往日清幽安宁，想来主人是好清静的。吵闹的也只有来往的仆婢，总有两三人偷指着他暗地发笑，还有胆大的来与他顽笑。他爱答不理，垂头睡他的觉，直睡到脖子抽筋。

那妇人又来了，瞪他一眼就往屋里去。

他还算有些功夫，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唠叨半天，说来说去只为那半埕酒，三言两语，就扯上丫头的婚事。

小姑娘倒是没甚么动静，宽慰两句，听那语气，并未将女儿红放在心上。妇人不依不饶，小姑娘终究听烦了。

“嫁嫁嫁，嫁甚么嫁！有甚么没脸的？都这般了，要么丢了不管，要么再酿一埕，一桩小事也值得叨上半日。嫌没脸，我不嫁人，脸不就一直在……你摆这脸子又是给谁看？该操心也是我大哥大姐的事儿，你不管好手底下的人，到管起上头的事。成日里净想什么姻缘结亲，正经事都不理，趁早回我大姐那儿去，我请的是掌事姑姑，不是奶妈嬷嬷……嚎什么，这么大个子人，回去，照样在我大姐身边管事，又不委屈你……走，我嗓子疼，别教我说第二回。”

芫娘扶了门出来，又捶了一下柱子。

“哟，连个小娃娃都掰不过。”他双脚勾着树干，歪着头笑道。

芫娘又是柳眉一挑，狠狠瞪他。天大亮才看清人，容颜尚姣好，不过双十年华。

“哎哟哟，瞧姑娘年纪轻轻的，不搁家里抱孩子，到在这酒坊忙里忙外的，也是不容易啊……家里头那位没多久了？”他瞥见妇人头上的白绳。

“你！”芫娘咬着牙，气不打一处来。

一鞭子直抽得他衣破皮开。“何时轮你这老贼说话！我到不知，这嘴巴也是欠抽的。”皮鞭举在他脸上磨着，小姑娘又回身对那妇人说，“芫娘，你也别上心，方才也是急躁了些。我这院确实也累，到我大姐那儿，你还有空照顾你家小子……”

“我晓得，可小姐也是嫌我没能耐……”

“你也陪我不少日子了。呐，我就挑明了说，不是能耐不好，是你想的还不够周全，也怪不得你，那些烦心事都搁在身上，自然顾此失彼……等什么时候都妥当了，心头没了刺，你再来可好？自然，平日里要来寻我玩，都无妨的。我这头才刚打出点名堂，如今要用些有才能又没顾忌的，等生意稳下来，再去请你怎样？”

芫娘并未作声，好一会儿才唯唯诺诺应了，临走又嗔一句道：“记得给我狠狠收拾一顿。”

“一定给你出气，放心吧，啊。”

芫娘这才拂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