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长生蛊
壹:南府有女初长成
四月乃是暮春。
翠柳垂如碧烟,柳絮似雪纷乱空中。残花满地,白凉红冷。水就着小溪的形状潺潺流向白桥,带着浮在面上的残花,撩过一缕似有似无的香气。
念尘静静立在桥上似在等什么人,狭长的丹凤眼中隐隐地透出一丝不耐。
“七皇子这是又要去芸妃娘娘那儿请安罢,在等小厮通报回来?”细而尖的嗓音引得他回头,见是献帝身边的总管崔玟,领了一个小厮摇着拂尘走上前来。
崔玟把拂尘从左手换到右手,不冷不热地笑道:“七皇子每日请安甚是辛苦。”
念尘又一次皱眉,不着痕迹地,然后笑道:“崔总管说笑。我虽非亲生,但所承春晖之恩世间难得。若伦弟犹在,吾兄弟二人倒可轮流每日探望,然自伦弟出事后母妃便只得我一子在旁,若我不日日请安,又有谁去?”
“可不是,若没这孝心绊着,七皇子早该封王就藩去了。”崔玟笑着又把拂尘换回左手,“不过殿下既纯孝,何不日日也去陛下那里叩问圣安?”
念尘抚掌笑道:“有太子殿下尽孝御前,我怎好搅扰?”又道,“月前寿昌节已见太子殿下财力人脉,我这个做弟弟的见了自觉卑鄙微末,更不敢与太子相争了。”
寿昌节是献帝生辰,诸项皆由太子计划筹备,陈设布景甚为纷奢。宴间即有文臣闯入,指责百姓倒悬、天子不仁、太子失德,言讫触阶,昏迷数日方醒。
故而崔玟听他这番话,面色大改,斜眼示意小厮退下,冷冷道:“宫中可早有传言,那日死谏的文官是殿下从前监国议事的旧识。”
念尘仰头大笑道:“天地良心,我无才无德、难堪大任,少年监国时共事的几位大人也因此与我再无往来,我又如何能教唆得了那样一位愿以死明志的君子?”
崔玟无言以对,拂尘一甩领着小厮走了。
念尘舒了口气,又一次凝眉看向小桥的尽头。
“殿下,殿下!”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厮正向他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唤他。
“这样磨叽?”念尘待小厮靠近后,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小厮疼得直咧嘴。
“绛云苑的人说娘娘还没醒,让我在外边候着,等娘娘醒了再通报殿下。”
“绛云苑的人真是越发会当差了。”念尘拨开他,向前踱了几步,转头道,“你回厨房看看燕窝好了没,若是好了便送来吧。”见小厮一脸痛苦的表情,忙笑道,“罢了,你差个人送来吧。”
小厮忙行礼道:“是!”
行至绛云苑,景致与先前大相径庭,念尘看着苑前颓败的花草,心中怅然难平。
跨过有些掉色的苑门,一个正在望着苑中池水发呆的宫女忙迎上来行礼问安。
念尘挥了挥手让她起身,问道:“母妃起了?可用了早膳?”
宫女点头道:“只是还和往常一样四下找九皇子殿下。”
念尘应了一声,直接走向殿门。
原本光洁水滑的黑石台阶如今已经磨损严重,缺了的角也一直没有补全。绛云苑主人喜欢的槐花从高壮的树上一朵朵坠到地上也无人收拾,层层叠叠地烂在那里,早没了洁白香甜的影。凌霄藤藤蔓蔓地早爬得满墙,还没到盛夏已然开得热烈,颇有耀武扬威的姿态。
每次踏上这里,念尘的心都莫名地会变得沉重。
曾经金碧辉煌的绛云苑随着主人的失宠而渐渐凋弊,变得越发像宫苑深处的那座冷宫。
……那座冷宫。
正殿中空无一人,念尘踢开宫人们留下的一盒叶子牌,玛瑙骰子击在地上清脆地响。
“尘儿?”内殿传来温柔的声音。
“是儿臣,特来请母妃安。”念尘说着,捂了口鼻,掀开落了灰尘的珠帘走进内殿。
半旧却整齐的的衣衫,典雅而微衰的脸容。小时候的回忆里,芸妃端丽明媚,虽眉宇间总有难平愁意,每每对上念尘却总是笑语嫣然。她带他识字,教他数算,而至后来念书时他总被夸天资高而开悟早,是芸妃德慧有心,善为人师。
念尘心中微动,望着她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十分柔和,不过只是一瞬,很快有一股寒意将那稍稍萌生的温热冻结成冰。
“尘儿,伦儿去哪了?”芸妃面色焦急而憔悴,见到念尘连忙起身迎上来问道,“昨夜出宫赏灯之后怎么就没看到他了?”
念尘倒了一盏茶递给芸妃,茶色焦黄,气味寡淡,在尚且莹润的白瓷盏中显得如此突兀。
“母妃放心,伦弟贪玩忘归,此刻在书房领罚呢。”此刻他的声音尤其令人心安。
“那就好,只是伦儿这孩子心志不如你坚定,陛下说两句重话便要把他训哭。”芸妃呷了一口茶,眉头轻蹙,似是茶味苦涩,“伦儿要是有你一半乖巧都好。”
见芸妃举着茶盏却久久不愿再进一口,念尘笑着接过茶盏:“儿臣像他这么大时,并没有他懂事,幸得母妃管教。”
芸妃面上的惶急之色已减了大半,挥了挥手让他坐下:“那先不去说伦儿了。尘儿将行冠礼,前些日子陛下还和我议起你的婚事,你意下如何?”
念尘吃了一惊,但很快点头:“诚然,儿臣之上几位皇兄皆已成家,也是该轮到儿臣。却不知父皇母妃中意哪家的姑娘?”
“南昕王家两位公主如何?”芸妃望着他笑,“这两位及笄觐见时我倒都瞧过,二公主端庄妍秀,三公主丽质天成,俱是倾城之色。”
“昕王叔和世子抗敌有功而至王府上下皆有封赏,王子晋少王,郡主升公主……”念尘说着嘴角不自觉地扬了一下,但不是发自内心的笑,“战败受封,昕王叔与长少王面上无光,很是颓唐了一阵子。”
“是啊,昔年戎马少年郎,而今早尽识愁滋味,换谁能不颓唐?”芸妃将目光投向窗外叹了一句,又回过头来望着他道,“你介意南宫家的女儿们被晋为公主之事?”
“并非对那二位公主有何异议,只是儿臣思及韶华,总有不忿。”念尘一节一节捏着自己的指骨,关节劈啪作响,“狄戎昔年进献美人,并非狄戎王之女,我朝却遣嫁嫡亲公主以求苟活,奇耻大辱,儿臣实难心平气和。”
“韶华一走,你便心灰意冷,朝中事儿戏一般丢到脑后——不过这是你的选择,母妃自不会加以指斥。狄戎献来的美人是他们出征或凯旋时持苇吹花的圣女,算是北边地位最崇高的女子,不比我们的公主鄙薄。”芸妃言语间并未表露出多少怜惜韶华的意思,提到那位美人时却眉心微蹙,似是不忍,“可惜了,那样一个弱柳娇花似的美人,原本和亲入宫总能得些太平日子,却是个情种,嫁入王府改称南姬,熬了数年生下两个女儿,终究死得那样惨。”
念尘心中虽并无兴趣,嘴上还是顺着她的话问:“圣女和亲而来,狄戎却舍她性命于不顾兀自南下而犯,母妃因此同情她,故而希望通过儿臣照拂她的女儿?”
“是,却也不是。”芸妃望着他好一会儿笑起来,垂眸道,“二公主是南王妃夏侯氏所出,三公主才是南姬的女儿。十年前南姬被王妃下令杖杀时,她亲生的长郡主被人趁乱劫走了,从此音讯全无。那位三公主当年不过三岁,被王妃抱着,眼见南姬死于乱棍、不成人形,受惊啼哭,高烧七日不退,险些活不下来。”
听到“夏侯氏”三字时,念尘时常挂笑的脸难得地阴了一下,再听到杖杀之事,眉心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扯了扯嘴角:“同是年幼目睹生母亡故,儿臣与这位三公主同病相怜。”
芸妃闻言柳眉轻蹙,摇了摇头。
“十年前我记得昕王叔北征未还,王妃要杖杀和亲而来的姬妾,总要寻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才是。”念尘控制不住地露出嘲讽的冷笑,“总不能因为娘家姓夏侯,便能目无法度在王府中随意打杀吧?”
芸妃理着袖子也冷笑起来:“可不是,那位王妃与皇后是堂姐妹,原先与太子议婚的是她,只是夏侯族人以八字不合为由把她换了。许是旧梦难平罢,她做了王妃更是跋扈骄狂,目中无人。”
念尘快速地呼出一口浊气,换上有些轻佻的笑容:“既是如此,母妃倒要安排我与二公主议亲?王妃既与皇后宝座失之交臂,以她这样的性子,自然将碎梦寄于女儿身上,又怎会接受我这样无缘神器的女婿?”
“当真无缘吗?”芸妃一双潋滟的笑眼凝在念尘面上,看得他心底发虚生疑,不过她很快以手扶额,叹了口气又笑道,“唉,说了这会儿话都昏了头了,方才眼前一黑叫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且去罢,我躺会儿养养神,不然伦儿回来都没力气骂他。”
念尘上前扶她躺靠在绣枕上,确认她确实神情恍惚不振才暗自松了口气,拱手施礼道:“既如此,儿臣先告退。今日份的燕窝粥已着人送来了,还请母妃用了再睡,也勿动大气训斥伦弟,您身体安泰,儿臣才能安心。”
芸妃睁开眼冲他笑了笑,又越过他看向了窗外,眨了眨眼,面露异色道:“我还真是花了眼了,分明昨儿还是上元,这下怎么瞧着窗外桃花都败了……”
念尘直起身来,挡住她的视线,笑道:“室内昏暗,母妃若错看了也是难怪。天冷风寒,还请母妃不要随意出门,以免着风伤寒。”
芸妃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完,点头道:“你去忙罢,我看看书,撑着等燕窝来了再睡。”
念尘施礼告退。
行至正殿中,先前擅离职守的宫人一个个懒懒散散地站在各处,象征性地做些擦洗清洁的活计,见到念尘倒很是殷勤地迎上来行礼问安。
“起来罢。”知道她们媚态尽显地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念尘只望着她们温声道,“我每日请安时辰也算固定,你们心中再如何轻慢我母妃,也该在我面前做做样子罢?诚然我无权无势,却也还能打发几个尊卑不分的宫人——我的意思可说明白了?”
他的声音语调都温柔和煦如春风暖阳,可说出来的话却这样严厉,原本一个劲往他身上贴的众人立刻敛容跪地道:“望殿下恕罪!”
“母妃病后你们如何惫懒已是有目共睹,往后你们若尽心侍奉,也可算将功折罪。”念尘也不让她们起身,嘱咐道,“母妃畏寒怕风,内殿的窗户只可待她垂帐小憩时打开通风;因着伦弟的事,她总喜欢些年节装饰,内外殿中装点都宜按着上元节来——这样一年四季总是上元节,也能叫她心中存些盼头,总好过初知噩耗那阵子日日垂泪。”
宫人们齐声应是。
其实念尘知道,不过三五日,这些人又会开始懒散,由着新装点的喜庆物件慢慢由红褪成白,将这殿中衬得灵堂一般,直到他再次摆出威风来训斥她们。
从前得入书房伴驾的宠妃心恙失智,与今上离心离德,便人人都能来踩一脚。
他没有办法。
念尘如今没有封王,故而出宫回府即回到皇城外不远的府邸,还是初次封王开府时御赐的宅子,其实只是郡王府的规制,从前因为他的权位被吹捧说府邸就在天子脚下,可见天子亲厚重视之意;如今也是因为他的权位,被嘲笑说既冠两年却一无封号二无封地,只得蜷于东西南北三十丈的四方天地,可笑可笑。
不过念尘对如今的这些闲话并不在意,听过也一笑了之。
先前小厮有通报说萦雪阁仲裁刘文甫来访,这时一进院门便看见文甫兀自对着一棵柳树思索。文甫一向身体不好,春秋冬三季常犯咳疾,可今日艳阳高照于他身上那一袭湖蓝锦袍,涟涟生光倒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斐伭好气色。”念尘笑着上前,一声赞叹把他从沉思中唤回。
文甫回头见是念尘,便也笑道:“殿下也是好气色。朱雀说数日不见殿下,阁中人想得很,我便来请阁主回去一叙。”
“刚进宫请安回来,让你久等了。”念尘执了他的手一同往会客厅走,“凤哥儿这几日得动身南下了,可是想叫我去送他一程?”
“白虎的人也从西边送了些酒来,早上刚到的,大约他馋那一口送行酒。”文甫点头笑道,“芸妃娘娘可有好些?”
念尘扬了扬唇角:“岂止是好些——虽是仍旧活三年前,但已注意到窗外之景与时节不对,还第一次同我提起议亲之事。”
文甫大笑道:“如此可要恭喜殿下。倒不知娘娘中意哪家的姑娘?”
念尘无视他的大笑:“母妃提及了昕王叔家的公主,且尤其偏向三公主。”
文甫止住笑。
“怎么?”
“没怎么,乍听虽觉意外,细想却觉合情合理。芸妃娘娘与南昕王是旧识,与三公主师从的医鬼也是闺中密友,听闻三公主生母南姬初到京中也多得芸妃照拂。”文甫眼见念尘的脸色渐渐凝重,笑着叹了口气,“可惜也正是因为如此,殿下与三公主无缘。”
“前尘往事,不该应在她身上。”念尘笑了笑,“我冠已两年,诸位皇子中仅我一人老大无妻儿,如今既然提起来了,我倒确实希望得一佳人相伴了。”
“诚然佳人也,传闻画像倾人便是这位王府的三公主。”文甫说着皱眉道,“不过我亦听闻三公主曾高烧不退,是南昕王延得医鬼用了非常手段才救回来的。”说着声音渐渐压低,“凤哥儿拜师西南五毒回来便提过医鬼善蛊,阁主应当也听说过。”
“长生蛊。”念尘喃喃道,“是啊,莽中流传甚广,小小蛊虫,却能起死回生、延年益寿。”
“蛊虫可转移,阁主前路凶险,当以万千手段谨防不测。”文甫拱手道。
念尘看了他一眼:“以一个姑娘的性命来换?”
文甫垂眸道:“蛊移走了,未必宿主就会死去。何况这只不过是千方百计之中的下下策,只是叫阁主知道罢了。”说着又抬起头来冲他一笑,“何况我听说三公主已有相知相伴之人,未必阁主就有机会接近。”
这时有小厮奉茶前来,两人都噤了声。等小厮将青白荷叶盏连同茶壶铜炉一同摆放好退下,念尘才动手去倒茶,一面扬眉示意他说下去。
文甫双手捧盏谢过念尘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先对着色香味赞美了一两句,这才继续道:“南昕王与赵文侯一向交好,文侯家那位公子也时常出入王府。三公主跟着他学了一手琴技,奏琴相对间总难免有心绪流动,何况是对着这么一个佳公子。”见念尘似乎并不熟悉他口中的佳公子,又加了几句道,“这位公子文采风流,书法冠世,精通音律,‘京城第一公子,丝竹墨客赵息’,说的就是他了。”
茶汤青翠明亮,落在荷叶盏中如骤雨凝聚于叶心,盈盈可人。
念尘想到在芸妃那儿看到的浑茶,忽地没心思喝下去了。
文甫以为他听了赵息这样大的名头自惭形秽,忙开口宽慰道:“不过也未必是两心相悦的,赵息风流倜傥,在鸿烟楼也有一位红颜知己,琴曲相和、乐舞作伴的时候更多一些,阁主不必忧虑过多。”
念尘回过神来,忙笑道:“我与那位三公主八字还没一撇,为何要因为她的相识而吃味忧虑?下个月昕王叔寿辰,今上让我与太子一道去贺寿,我今日多知道些事情,之后也可应对得宜。”
“其实若能与王府结亲,也算一件好事,不过我倒觉得相较于三公主,二公主更算得良配。”文甫道,“人人皆道王妃昔年不得志,故对己出的二公主寄予厚望,自小便当未来国母教养。可惜太子成婚时二公主未及笄,不过阁主既然有雄心壮志……”
“喝茶。”念尘笑着打断他,自己却盯着铜炉花棱窗里猩红的炭火,渐渐出了神。
纨素新裁就,灰黑掺银的线绣得墨梅点点开在白底上,棱骨铮铮。
“二公主手巧,愣是把这墨梅图绣出来香味了。”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温和地赞道,一双手在梅花上点点按按,唇边满是欣慰的笑,“果然公主如传言般兰心蕙质,当做帝妻。”
“哪里。”温柔娇软的声音响起来,柔软的金边红袖随着白润的手腕一起摇了摇,搭在莹白娇美的脸边,“还不是城南第一绣的师父教得好,粗蠢如月樨这才能有此成就。”
妇人含笑朝那张娇如芍药的脸睨过去,不想却被月樨眉间的金箔牡丹花钿晃了眼,慌忙收回目光,揉了揉眼睛。
“至于帝妻……”月樨向窗外瞟了一眼,凝神似是在听什么,柳眉微皱,“传闻不足信,师父拿来同月樨开玩笑自是无甚要紧,若出去了还说这样的话,可是要给自己惹祸了。”
妇人不答,转身从随身的屉箱里取出一卷轻薄的纸卷,放到桌上缓缓展开,却是一幅并蒂魏紫牡丹,色泽精妙、纹理细腻。月樨望过去,不由红了脸:“师父这是……?”
妇人笑:“魏紫。”
“母妃素爱牡丹,我倒没认错。”月樨抿着唇笑道,“却不知师父拿这并蒂的魏紫是要如何?”
“春风春花春心发,纵是春暮,也依依。”妇人笑,一双眼睛直勾勾盯得月樨敛起笑来,“我每三日教您刺绣,却见您每到这时总会心神散漫,似是浮到窗外某处琴声飘摇之地去了,近日才发觉那京城第一公子也每三日入府教三公主弹琴。先前听说南宫家的公主对赵小侯爷有意,我原道是师从小侯爷的三公主,却不想是您。”
月樨有些愠怒,脸上却淡淡浮起了绯色,一双眼睛瞟向一边。
“我这话并非有什么冒犯之意,只是年轻男女、郎才女貌,心里有意是必然,二公主思之若渴,明眼人也看得出来。公主既未必入宫又有意中人,何不绣了香囊送与良人?”妇人笑得促狭,“公主恐怕不知,除却绣工在京城小有名气外,我还做得一手好媒——送得了神女赴巫山,招得了洛神会陈王……”
这一句可了不得。
月樨脸上登地白了,柳眉倒竖,一双凤眼怒意毕现地瞪着妇人,冷笑道:“王妃敬你是京城有名的绣娘,便是宫中御绣也比不上,这才把你好吃好喝供在府上教我女红,我也把你当师父来敬,却不想你言语间这样轻浮鄙薄。”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那并蒂魏紫重新卷好推回妇人面前,“我自小被教导循礼守德,怎会私赠信物、惹人耻笑?且莫说是巫山留枕,就是当真要三书六证嫁与赵小侯爷,也须延得名媒来牵红线,哪里轮得到你?”
妇人窘得脸上青白交加,忍了半天方赔笑道:“民妇一时糊涂,说了这些玩笑话惹恼公主,给您赔不是了。”说着起身栽葱一般作了好几个揖,堆得满脸的媚笑。
月樨别过脸去不受她的拜:“我也是一时气急,有失礼数,还望见谅。只是今日这么一闹实在尴尬,我会回了母妃,请她为我再寻一位言语举止更得体些的师父。”说着向门口道,“玉蕊,送客。”
妇人这下才真惶恐起来,两股战战直跪下去,颤着声哀求道:“望公主饶恕,勿要将今日之事禀告王妃!民妇早年丧夫、十数年守寡,家中尚有老幼须待奉养……”
月樨其实知道她为何这样惊惶,南王妃治下果决狠戾,又对月樨寄以厚望,若听得今日这妇人妄图连她和旁人的红线,定要严惩不贷。
“先起来罢。今日之事已然发生,我不愿再见你府上聘用辞退之事,总是要知会母妃的。”月樨终究不忍,柔声道,“只是我会对母妃说,你身体抱恙,须得休养一段时日,如此一来便是你请辞而去,并非因错被辞退。”
说完再不等妇人多言,招来已在一旁等候的玉蕊把她送走。
望着两人走出去,月樨站起身慢慢挪到窗边,漆木花棱的窗上糊着轻薄的丝绢,窗外花园中牡丹芍药便化作一团团姹紫嫣红的影,模糊地在她眼中争奇斗艳。
侧耳凝神便可听到琴声悠扬凄郁,她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但她知道是谁在弹,心中更觉凄凉。
她垂下头看自己的手,指尖因为拈针压线微微有了凹痕,忽地又想,若母妃准许她学琴,或许也会被琴弦压出痕来。
但她也只能这么想想了。
玉蕊回来,掀开珠帘便看见月樨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公主若想解这相思之苦,不若婢子去厨房装些茶点好让您送去静园?”
月樨眼含笑意看过来:“什么相思之苦?”
她和南王妃长得有七八分相似,这双眼睛微微眯起来便不怒自威,府里的人其实也是怵她的。
玉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敢再继续说下去,只问道:“您可要这时候去见王妃?”
月樨忽地发现自己已将指尖捻得发红,凹痕也更加明显,嗤笑一声轻轻甩开手来,道:“还需要我着急忙慌地去告状?这甄苑里上上下下都是她的人,这时候早有人溜出去把刺绣师父离开的事告诉她了。”
玉蕊慌忙俯身道:“公主,婢子从未和王妃那儿有过半点牵连!”
月樨随意将手一抬让她起身,自己推开珠帘出了绣房:“你去叫上珠蕊,我们三人一道将外头的花理一理。我见牡丹开败了许多,那些还新鲜的可以整朵摘下来,晒干做点香囊各处挂一挂,也不浪费。”
“是。”玉蕊连声应道,又抬头问,“可要如往年一样,送些去静园给三公主窨茶?”
耳边琴声又响起,小段小段地重复,是在跟着那人新学这首曲子。
月樨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紧紧咬着后槽牙,忙松开牙关,冲玉蕊笑着点了点头:“劳你二人专选些新鲜馥郁的去,若儿那总有蔚山送来的好茶,须得配好的花。”
“哎。”玉蕊笑起来,“如今您待三公主亲厚,王爷也乐见于此呢。”
“从前不懂事,母妃说什么便是什么,没机会和兄长妹妹一处玩,就这样生疏了。”月樨把袖子扎起来,又取了白绢扎的口袋,走到廊下叫太阳一照,面上似玉莹润,很是娇娆妩媚,“如今开了窍,自然会想着多走动些,毕竟……”
这席漂亮话她还留了半句没说,却闭了嘴站在那儿盯着花圃里的牡丹,凤目眶着的黑色眸子有那么一瞬深不见底。
丝缎般层层叠叠聚拢在花萼上的殷红花瓣,阳光下还闪着糖蜜黏腻的光,新鲜馥郁的香气氤氲而上,是南王妃最喜欢的洛阳红。
月樨的手指修长而丰润,指尖染着花瓣淡淡的粉红,在洛阳红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莹白柔软。
她尽力张开手包覆住整朵花,毫不留情地将花瓣胡乱扯下来,有清脆如裂帛的声音。
20220603:修改了一些细节,但不影响后续剧情。
20240509:剧情不变的情况下重写了这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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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壹:南府有女初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