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过去的一个午后。
殷长生觉得浑身疲软,恨不得倒头便沉沉睡去。奈何旁边丫头实在吵闹,嘴里嘟嘟囔囔说了一大通乱七八糟的话。殷长生头昏目眩,再加上那丫头始终背对着她不知鼓捣何物,故而她也没太听清。
于是便懒懒洋洋执起手中茶杯想要扔过去,吓那小丫头一跳。
却不想那丫头是个厉害的。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闪身一躲。
殷长生堪堪称奇,强忍着困意朝她招了招手,“喂,坏婢。你过来!”
丫头闻所未闻一般,连个头都不带回的。殷长生气极,刚要梗着脖子开骂。却见那小丫头忽地转身朝她跑来,手里拿着一皮壶子猛地执住她的脖子。顺势便灌了下去,不知何物的液体流淌在喉管。有些微微的苦味。
殷长生大怒。
猛地推开那丫头,使劲咳嗽起来。
“你给我喝了什么?”
丫头笑了,“解药。”
“什么解药。”殷长生使劲拍着胸脯,上气不接下气。“行不行我扒了你的皮。”
丫头摇了摇头,“我的皮可是只有主上才能扒。你又算什么东西。连自己被下了药都不知道。”她啧啧了两声,看着咳得昏天黑地的殷长生,满脸不屑。
“你被你弟弟下了药,为的是不让你坏他好事。主上让我喂你解药,你且自己去看看吧。”
丫头生了一张小圆脸,瞧着不过十五六岁。此刻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殷长生。
殷长生终于缓过劲,暗暗一想最近小七诸多举止的确很不对劲。她没空理会这个小丫头,立即翻身下床。双脚刚一落地,边又觉得头晕目眩,双脚不稳。
咬牙丢下一句,“回头本公主自会找你算账。”
小丫头知晓她的地位,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国都没了还一口一个“本公主”的叫着。叫给谁听的呢?她耸耸肩,根本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今日的寨子很不对劲。
殷长生捂着胸口面色不虞。
多出来许多兵士,在寨门处守着。这些兵士看起来也不想寻常兵士。各个身高八尺,身材魁梧。往那一杵像好几尊煞神。尤其小七的议事的那间书房门口,更是重兵把守。
殷长生从这些兵士跟前过去,仿佛像一团空气。人人目不斜视,她便畅通无阻。
靠近小七的那间书房,殷长生隐隐听到了说话声。
似乎是小七在嘶吼,“你不可如此对我!”
对面声音有些低。殷长生的位置听不清。她便靠的再近一些,附耳贴近木窗。
一声茶盏碎裂,殷淳岐绝望的声音响起,“你就是个疯子……”
对面一道温凉的男声,笑了两下,“孤不治你死罪已是无上恩德。你掳走孤的人,合该将你碎尸万段。你要多谢自己是巫马黎的儿子。”
这声音,殷长生隐隐觉得有几分怪异的熟悉 ,还未深想,殷淳岐略带震惊的颤音飘过来,“她什么时候是你的人了……”
男声短暂的停顿,“她一直是孤的人。”
殷长生心里的疑惑愈发深,再加她此时撅着屁股偷听的姿态着实不雅,屋外还有诸多兵士,哪怕他们能够视若无睹,殷长生这种极爱颜面的人也不允许自己形象有所损失。
她因着气小七给自己喂药,便怒气冲冲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去。
木门吱呀——一声响起。殷长生正对上首一双含笑的眼睛。
“公主殿下,好久不见。”
贺边叙微笑着抿了口茶。
下首殷淳岐猛地站起,“阿姐!”
殷长生出乎意料的平静,淡如水的眸子扫过自家皇弟慌乱的神情。终又落回那人熟悉的眉眼之上。
喉中有些许猩甜气味。殷长生咽了下去。
紧接着便觉自己像一根软面条一样,瘫倒在地。
耳边传来殷淳岐刺耳的一声尖叫,“阿姐!”
她生生昏死了过去。
……从前的从前。
公主还是公主。皇后还是皇后。
父皇疼她。母后常常坐在窗边美人榻上,摆弄着指甲问她,“你以后想找什么样的驸马?”
殷长生答,“我可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便是不找驸马,养上十个百个幕僚也无人敢议论什么?何况,我难道非得找个男人吗?只有一个男人,才是我以后活下去的依靠吗?母后,孩儿不愿如此。”
皇后笑道,“这么觉得就对了。不愧是我的女儿,不枉我为你辛苦筹谋多年。宝丫,你要时时记得,你生来就是最尊贵的明珠。你是皇室,你是我大殷的福星。这世上绝无人能欺辱到你头上去。”
这便是皇后娘娘最常对她说的话。
母后如何为她筹谋,她并不知晓。不过,母后一定是世上对她最好之人。母后说的,一定就是对的。殷长生时刻记得,她就是这世上最尊贵的明珠,无人可争辉。
待到她醒来之时,宛若大梦一场,天色稍暗。殷长生从一名贵拨步床上做起来,起身的动作牵动着窗边系着的小铃。周边是薄如蝉翼的金色纱帐。
这是一层薄薄的水白色凌云锦,被众多绣娘绣上双面金色祥云。乍得一看宛若金蝉的翅膀。
这是她曾经的床。甚至于,这是她的宫殿。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殷长生觉得热泪盈眶。拉开窗边抽屉,里头码的整齐的夜明珠,按照大小次序排列。这是太子兄长送她的。
难道?!
殷长生想起话本里流传的重生之术。
难道她也重生了?!
想到这里,殷长生赤脚下地。激动地朝外喊去,“彩云,彩月。”
无人应答。倒见一抹玄色一角,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来人正是贺边叙。宛若一盆凉水从头倾倒至脚底,刺骨的凉意顺着骨架慢慢爬上头顶。
殷长生重生之梦破灭了,硬生生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小贱货!”
贺边叙用舌尖顶了顶右边的一腮,笑道,“公主还是原来的脾气。真好。”
最后这两个真好说得甜腻无比。让殷长生起了浑身鸡皮疙瘩。登时大骂,“去你个蛋。你以为我是怕了你吗?我告诉你,你这个下贱的东西,就算当上太子也还是下贱种子。你把我丢进浣衣局就没料到我还能活着回来吧?”
说及此,殷长生重重冷笑一声,“或者你觉得,我定然不堪受辱自尽给你看。你休想!我就算沦为地下泥我也是须弥长公主。我也断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恶心事。
说罢,她朝着贺边叙的方向重重地啐了一口。
贺边叙面色竟无一点愠色,反而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挑眉笑道,“这衣服倒不好,衬得你有些许老气。”
殷长生为了彰显身份,特地穿了一身暗红夹背的长衫,走起路来裙角翻飞,很是张扬。月光笼罩下的半张莹白芙蓉面,一双漆黑的眼珠正冷冷地瞪着面前玄衣高挑青年。
她属实未料到,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贺边叙这狗贼竟还能说出这种话。
如今她性命都危在旦夕,还以为她会在意吗?
殷长生冷冷吐出两个字——“贱货!”
贺边叙笑了,露出半掩在唇角的虎牙,竟给他清润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少年鲜气儿。
他走进几步,逼得这位公主连连后退。“干什么?”
贺边叙凑近,闻到一股幽幽暗香,宛若一条灵动的小蛇钻入他的鼻尖。贺边叙嘴角笑意又加深了几分,附身挑起一角赤色裙带。“如此粗糙的料子,你那弟弟委实是个废物。”
此刻二人不过隔了半个手掌的距离,近到连女人纤细的脖颈处起伏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更遑论大惊失色的圆眸,和那点朱唇。
脖颈细到他似乎都不需要用力,轻轻一握便能折断的模样。
殷长生对他的突然凑近也很是慌乱,但是对这人的恨是刻进骨子里的。他竟还敢胡乱指责自己的弟弟。殷长生只觉得自己被气得气血翻涌,也顾不得男人的凑近。
梗着脖子便开骂,“呸!贱人不配说我皇弟,你这个下贱的东西,连给我阿弟提鞋都不配。”
贺边叙冷哼一声,公主的气息喷洒在他血管上,却又让他在心底腾然而起一股巨大的舒爽。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唯一可以于此媲美的轰动情感,莫不过是殷国破之日,他亲眼瞧见公主殿下衣衫半解躺在拨步床上。
对。他的视线落在殷长生身后那张精美华丽的拨步床,就是这张。
贺边叙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阴暗暴戾,喜怒无常。他没有宽容和谅解之心,从小便深深体会得出一道理,便是旁人欺辱自己。哪怕装得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也须得找准机会,从别人的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须得鲜血淋漓,须得让那人痛彻心扉。须得告诉那人,欺辱他贺边叙,将会是此生最错误的决定。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欺辱过自己的人。更遑论也无人敢如此骂他。除了她。
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殷长生是个例外。
他或许是病了。他不想她死,也不想她像自己那般屈辱的活。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殷长生那般,她是上天的宠儿,她合该被抱在怀里仔细呵护。只因她是殷长生。
每一次被殷长生骂的滋味,不管她骂自己什么。贺边叙都有一种莫大的满足感。就像是一条在岸边扑腾即将要死的红鱼,忽然被神仙送到一股清泉里。好像死去的四肢重新活了回来,心里某块巨大的缺失重新填补。
青年眼尾渐红,眼角下至处那颗浅棕色小痣仿佛活过来一般。
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为……便是——
“啪!”
清脆的巴掌声。
殷长生用尽全身力气挥出的一掌,正落在青年的侧脸。他皮肤本就属于较白那一挂,登时便攀上五根鲜红的巴掌印。
从头到尾,从生到死。
贺边叙所为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