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华下了决心,可惜很多事不是光决心就有用的,轮回殿里堆着的命册书籍如山如海,她日夜不停地翻了一本又一本,身边也堆得像小山高,一头扎进去的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她累得倒在案桌上,一脸的生无可恋,还是白渠看不过去,硬生生托着腰给她扶起来。
“你这就要放弃了吗?”
说得轻松。
棣华才直起的腰又塌了下去,手指点着桌子上摊开的命册,发出“嘚嘚”的声响:“三百年过去了,就算找到当年相关的人,魂魄几经转世,也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无奈地抱着头,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对,是我太自大了,根本就无从下手。”
白渠扫了一眼高高堆着的命册,思索片刻。
“这样不行吧?就算你有精力把轮回殿的命册翻遍了,也还有幽冥司呢。”
如果把轮回殿比作一条溪流,那么幽冥司就是大海。
天上的、地下的、古人的、今人的,怎么筛查的完,再说,就算万幸真留有蛛丝马迹,以自己如今万事皆忘的情况,恐怕也很难意识到什么是有用的信息。
越想越悲伤,棣华痛心疾首地抬手阻止道:“好了白渠,不用再说了。”
她捂着脸长叹,“也许我根本什么都查不到,你说上哪再找到一个能透露出信息的‘楚喻’呢?”
德行!
白渠扶额道:“你还是振作些吧。”
棣华支着两支胳膊不动,身子晃了晃,用实际行动表明,真是振作不了一点。
眼疼、心累。
“楚喻呢?”白渠撞她道,“你后来又见过他吗?”
棣华想了想,声音从指缝中传来:“没有,只听说他如今在真武大帝手下做将星。”
那日他二人皆觉得有些蹊跷,可惜又皆无头绪,草草打发走楚喻,棣华自己至今仍旧一无所获,自然也不好意思再打扰他,白渠却觉得可以再问问。
“或许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再不济他还认识什么其他旧人,总比你大海捞针来得好些?”
此言有理,再者棣华看册子看得也实在有些累了,出主意的人笑眯眯地推了她一把,她也就只好强行振作起来,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再次找到了楚喻。
而这一次,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对坐半晌,真让楚喻想到了一个人。
“此人叫卫戍,在世时是太子遗孤,天子之孙,他身份尊贵,一直居住在细粱城,或许对当年的事情还有印象,能说出一二。“
卫戍曾经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时,他的眼睛能看见颜色,鼻子能闻见芳香,双脚踩在厚实的土地上,去哪都是前呼后拥的人,他们唤他:“殿下!”
“殿下!”
客气的、虚伪的、紧张的、焦虑的声音,一声声,一道道,说来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而今他盘腿坐在地上,细碎的石子硌在身下,那些人曾围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又嘘寒问暖的身影都如泡沫般飞速散去,旧王孙成了阶下囚。
不,说囚犯可能还不准确。
他如今孤魂野鬼一个,因为生前所造的罪孽未赎清,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喝了孟婆汤就转世,他被留在十八层地狱,永受烈火焚身之苦。
地狱是幽冥司最底层、最黑暗的地方,入口在两座大山之间,进去之后天光黯淡,楚喻曾在黄泉路上待了很久,和棣华一起再见到幽冥司主时,向他说明了情况,幽冥司主得知他们要进去找一个人时,也不为难,进去之前还特意赠了他们一只灯笼,以作照明之用。
甫一进去,灯笼就派上了用场,只是算不得太亮,棣华提着灯笼,还要小心脚下的碎石,走得小心翼翼,尽管如此,还是险些被绊倒。
“小心!”
楚喻就在她旁边,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好歹是没有摔倒,棣华心有余悸地长出了一口气,顿住脚步苦笑道:“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来的地方。”
“自然,”楚喻放开她的袖子,接道,“这儿当然不是什么好来的,要不怎么人活着做了坏事的时候,也要害怕将来下地狱受折磨。”
但暗归暗,还有一点出乎棣华的意料。
这儿两侧是光秃秃的山,想必路上的碎石就是从山上崩下来的,地上鲜少有植物,仅有的几处细草就像赖狗身上的皮毛一样,稀疏又干枯,呼啸的风声听着骇人,吹到脸上却没什么力道,一切看着似乎都还好,并不如传说中的那样骇人。
所谓的刀山火海是没有的,鬼哭狼嚎也不存在。
但奇也就奇在这,棣华环视一圈后,暗想道:“这儿似乎太空了些。”
这念头在脑中冒出来一瞬,又很快被其他事情占领,她侧头问楚喻:“还有多远?”
“快了。”楚喻指道。
站在他们这个位置举目已经能看见不远处的一个人影。
白影被困在一处圈起来的空地之中,圈内是燃烧的火焰,棣华鼓了鼓气,接着带头往那边走去。
“走吧,”她说,“让我们会会这个卫王孙。”
来之前,楚喻和棣华说了一些关于卫戍的事情。
时光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模糊人的记忆,许多曾发誓永远不忘的事,在一日日的风波里磨平,根本就不需要永远那么久。
那些你以为会记忆深刻的事情终究只是水上的涟漪,存在过,深刻过,然后走向忘却的结局。
他曾经因为一己之私害许多无辜的百姓枉死,然而事情败露之后,却因为王孙的身份一直受到庇佑,只是被黜落在府中,并没有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最终在新帝登基的那一天,携着心爱的宠姬**而死。
人死灯灭,随着人的死去,那些活着时候的特权也就失了效。
他自那时起闭上了眼睛,便一直困在地狱受烈火焚身之刑,至今未蒙赦免。
棣华提出:“如果我想办法让他不再受烈火焚身的刑罚呢?”
楚喻摇摇头:“没用,因为他不怕火,也不怕痛。”
“他不过一介孤魂,怎么会不怕火又不怕痛?”棣华睁大了眼睛,感到不可思议,尤其地狱里的火便是专门对付这些魂魄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卫戍确实是个普通的魂魄,不普通的另有其人,楚喻回想起来解释道:
“当年卫戍的师父是一个修仙的道人,这道人有些能耐,曾赠给卫戍许多有用的法宝,也正是因此卫戍死后许多年,虽然没有自由,但也能不受高温皮肉之苦。”
好厉害的老道,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或者早已经羽化成仙了也未可知。
“那我们还能怎样让他开口呢?”
听楚喻的描述,这人可不像什么和善,好相与之人。
棣华有些发愁,楚喻却成竹在胸。
“他确实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我本来也没什么办法保证他一定配合,但这几日机缘巧合之下,我遇见了一个人,倘若传言不虚,此人正是卫戍的软肋。”
“谁?”
楚喻道:“绿珠。”
天上没有一个叫“绿珠”的女子,人间也不会有,这么多年了,她只在卫戍的梦里,然而在这样一个贫瘠的地方,做梦也是奢望。
何况,梦也不总是好梦。
卫戍被困在一团大火之中。
他睁开眼睛,从假寐中醒来,鹰隼般的目光不善地自下而上地打量着来人。
来人的目光也同样打量着他。
只见半人高的火中坐着一个身量高大的年轻人,他看起不过二十多岁,纵然已经受了这么多年的煎熬,依旧有一张好傲气的脸。
火势不见多大,只是永远包裹着他的身躯,难得的是他一身衣裳竟然没有烧坏,让棣华在心中小小地惊叹了一把。
“你们,”还是卫戍先开口,他半阖着眼,终于认出楚喻来,对着他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卫戍死前不久,楚喻刚刚崭露头角,并没有什么交集,他死之后的某一天,楚喻出现在黄泉,也只能算是知道认识这么个人。
他道:“听说你已经去到天上,当了神仙,还回来做什么?”
听说?棣华心中一动,这么个鬼地方他听谁说,连个鬼影都没。
“我来,想问殿下一件事情。”楚喻看着他道。
卫戍用手撑着下巴道:“说来听听。”
又指指棣华。
“不知这位仙子又是谁?”
他没见过棣华,也没见过沈云轻,那个女子性命太短暂,身世对卫戍而言也微不足道,如水中一粒不起眼的飘萍,听楚喻介绍完,才终于从记忆里捞起这个人名,似笑非笑道:“原来是你。”
棣华蹲下身子,与他视线齐平,问道:“我想知道关于沈云轻的事情,越详细越好。”
卫戍的目光闪了闪:“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是,”棣华承认道,望着他周身的火焰,“所以我来问你能不能给我些信息,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帮你把身上这火灭了作为报答。”
此处不是什么风花雪月、谈天说地的好去处,她也从没跟卫戍打过交道,所以不免将人想得太过简单,认为世间万事皆是可商量,可交换的,卫戍却不是什么和善之辈,甚至对送上门来的好处嗤之以鼻。
他说:“我记得什么,为什么要告诉你们,你们以为我在困境之中就一定会忙不迭地上赶着开口吗?不,我从不觉得痛苦,自然也就不需要什么交换和报答。”
他张开双臂冷笑道:“你看这火,能耐我何?”
火苗贴着他的身躯,随着动作的摆动舔舐着他的手臂,在皮肤上却又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仿佛被什么隔绝着,不过虚张声势,并不能真正伤害到他。
卫戍洋洋自得。
这就是没商量了,棣华干巴巴道:“何必如此不近人情,或许你有什么真正想要的东西,我也可以尽我所能。”
“没有。”卫戍不耐烦道。
“我也是奇怪了,这儿难道是什么好地方吗,今日你来,明日他来,尽是问一些旧人旧事,当我是给你们这些神仙解闷的吗?”
曾经的事情忘不了是一回事,主动回想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过得不如意,自然也不会想让别人痛快。
最好大家都不如意,那才热闹呢。
棣华不知道他口中的他人是谁,但肯定卫戍是知道些什么,她想,既然这样,好好说话你不听,就别怪我用把柄胁迫了。
两人之间互相捏着对方的短处,就看谁手里的更重一些。
她直起身子,居高临下道:“卫戍,你还记得绿珠吗?”
如愿见到卫戍脸上的笑意就那么硬生生地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