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吗?宋烨回想起在玉鹄关的这些年,记忆翻涌,脑海中的人和事不断交织,一直向前、向前、回到过去的某一天。
也是在这个小院里,只是间隔的时间太久太久了……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我常梦见,我们少时住在一起的时候。”
那时很多事情都还不是如今这样,没有现在这么多朋党间的争斗,甚至陛下也还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人们说起宋将军还没有宋烨的事,说的都是他父亲。
但也有很多一样的地方,比如细粱城的繁华,比如和北边邻国之间隐隐如履薄冰的关系。
宋家一如既往地高朋满座,而在后院的花园中,挤满了宋烨那样半大的少年。
宋老将军好为人师,许多亲朋好友都把自己孩子送来给他教,有的干脆就住在宋家。老将军那时也算不得老,一杆银枪握在手里耍得虎虎生风,引得周围的孩子们一片叫好声。
宋烨照常是不去看的,他已经能觉察出父亲卖弄的幼稚,不屑为伍,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在演武场上练功。
这一天,他罕见地偷了个懒。
他不去看父亲,也没有练功,而是坐在休息室的台阶上,看人在削一把木剑。
削剑的少年叫左良,武功学的稀疏,玩起来却是样样精通。
那一根木材很快在他的手里见了雏形,然后又拿小刀精细地雕琢,随着木屑簌簌落下,越发地逼真了,看起来真有些剑的古朴韵味。
瞧着差不多了,左良站起身来,拿着“剑”在手里左右上下地甩了几下,发出“咻咻——”的声音。
他满意道:“不错,将来我要是有了儿子,就把这个剑传给他。”
宋烨拿在手里喜欢地翻看,同样赞不绝口。
少年心思跳跃,就听左良又问道:“你呢,宋烨,你将来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这话说得未免太早,一旁有人哄笑。
他不禁有些郝然:“都好。”
左良对那些闹着笑的人不放在心上,他在人堆里来回地看:“云敛柔呢,看见她了吗,问她将来要生个什么样的?”
“你要死啊,敢问一个姑娘家这个问题?”
“你皮又痒了?”
“好大胆,不怕她打死你?”
周围人大多相处亲密,什么都知道,当即七嘴八舌地议论。
偏偏这人越起哄越来劲,左良不嫌夸张地双手叉腰,大笑了两声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
“你们说云敛柔也算姑娘?谁家好姑娘像云敛柔,她昨天追杀我的时候你们都没看见是怎么?将来我要找媳妇,就找一个温柔小意的,那才叫姑娘,那才叫女的!”
看他那指点江山,舌战众人的架势,有人伸头问:
“照你这么说难道就没人敢娶她了?”
“这……”左良摸了摸自己现在还并不存在的胡须,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
“不过云敛柔嘛,她爹收养了那么多义子,说不定就是给她找的童养夫,不然有谁敢娶她?你敢吗……你敢吗?”
他一连指了几个人,说来也是,被他指到的人想了想,竟然真的都躲开他的手指头。
见状左良越发得意,贱搜搜的样子看得人牙酸。
“说得真好!”有人给他鼓掌。
笑意便僵在了脸上,变得冷汗涔涔起来。
方才还围在一起的人群顿时做鸟兽散,有多远离多远,露出另一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云敛柔的身影。
她身量不算魁梧,长得也并不可怖,甚至算得上是个白净好看的姑娘,只是腰间挂着的两把明晃晃的刀,熟悉的人都知道并不好惹。
看来左良昨天不死,今天也是死定了。
散开装作若无其事的众人纷纷在心中为他默哀。
左良方才说道畅快,这会腿肚子发软,见云敛柔过来转身就跑。
一旁的宋烨不动声色地伸出脚。
“啪——”地一声,他便摔在了地上。
“宋烨!”左良捂着鼻子哀嚎,“你没见我正从这过吗,脚就不能收一收?那眼睛是用来看人的,可不是用来出气的!”
“哦?”云敛柔接道,“那嘴巴也不是用来喷粪的吧?”
“云姑娘……”他讨好求饶。
云敛柔拄着刀,不屑地掏掏耳朵:“这会我又是云姑娘了?”
眼见是躲不过去了,他飞快地爬起来,晃晃宋烨。
“宋烨,你救救我,这剑,这剑你不是喜欢吗,我送你了!”
宋烨拔开他扒在自己身上的手,把剑拍回他怀里,悠悠道:“不用,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可不想当你儿子。”
说罢,起身也走了。
云敛柔笑得畅快极了。
接着拿起了刀……
宋烨自幼羡慕那些流传下来的故事中的游侠,经常想象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像他们一样,纵横天地的洒脱之人。
所以在练习枪法之余,他也偷偷地练剑。
剑刃划破空气,一招一式里都是对自由的渴切。他想以后要教自己的孩子学剑,可惜多年后,当宋征出世时,他更清楚地记得,自己并不欢喜。
云敛柔的父亲与宋烨的父亲两人常不对付,每次说着说着就要吵起架来,每次看到他们吵得旁若无人的样子,云敛柔和宋烨就会借机溜出府去,在外面痛痛快快地玩上一阵。
于是,那些年在两位老将军的怒吼声里,渐渐生出些别样情愫。
直到宋烨弱冠时,宴会上知情的好友替他打了掩护,偷牵来快马,云敛柔等在外面。
他趁着月色翻墙而出,丢下满堂的宾客不要,与他心爱的姑娘私奔而去,一路上想着两位父亲明日发现时该是怎样地暴怒,马蹄跑得飞快,心里畅快极了。
那样出格的事情,大约真的只有少年心性才能做出来。
他们也并没有什么目的,两人不过随兴所至,尝了许多地方的美食,喝了传说中的名酒,见过了大漠的夜色,听过羌笛的幽怨,结识了许许多多的江湖好友,有文弱的书生,也有唱歌的小娘……
囊中羞涩时露宿过街头,一时变卖了身上的玉佩又大宴一场。
不像在京城里戴着王权的面具,见面寒暄不道姓名,却要先说这是尚书的公子,那是翰林的小女,这里没人认识他们,宋雅衣只是宋雅衣,是位颇为俊俏的游侠。
宋雅衣一生的心愿是:
想当一位侠客,和他心爱的人一起。
酒酣之际,他红着脸拉着云敛柔的手,说:“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在朋友起哄声中,云敛柔羞恼着给了他一刀鞘。
他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火光映在脸上,犹带着醉笑。
实在是太好的时光。
可惜,此情竟不能长久。
宋家的演武场上每天都还有这样那样的热闹上演,山河却先一步动荡,在朔州撕开了和平的美梦。其中的惨状,宋烨和云敛柔首先看见。
一切都来得太快,其中也包括陛下的猜忌。
是做宋烨还是宋雅衣?是朔州城还是细粱城?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有什么东西也在随之消散。
“我若不能做你的妻子,那么我也不要做你的什么红颜,什么知己,从此以后,你娶妻、我嫁夫,各不相干、恩断义绝!”
云敛柔一席话说得决绝,也真的说到做到。
后来他出入朝堂,鲜少饮酒。
他成亲那日,红烛高照,掀开盖头,一张陌生的脸。
这是好友的妹妹,出自一个温和的官宦人家,岳父在翰林院供职,手上不沾沙场的兵权,更没有什么暴躁的脾气。
柳烈明知自己的妹子所托非人,却苦劝不回。
唯有长叹。
后来宋烨失去很多东西,在玉鹄关一守很多年。细细数来,最先殉的是自己的梦想,然后是好友,亲人,手下的将领,多到记不清名字的士兵……
他从来就不留恋细粱城。
曾经喜爱的月色终于开始觉得冰冷,羌笛声也不再美妙。
但还有玉鹄关铁臂之下的人们,各式各样的人,都是虞朝的百姓,自己曾见过的、向往的鲜活生命。
总要坚持下去。
总要为他们撑起一片和平。
那个骄逸不凡的少年侠客,仿若梦里霜华。
醒来,手握长枪,镇卫山河。
他没能成为那个来去潇潇的柔情侠客,背身绿林,而给整个山河以庇佑!
玉鹄关安稳,朔州安稳,虞国安稳,宋烨不敢觍颜说自己辛苦,关外驻扎有数万的将士,他们日夜不停地巡守,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才有如今的局面,而绝非是一人的功劳。
只是此时此刻,他看着这个熟悉的小院,忽然感到有些累了。
或许是他那沉默的妻子的死,引得他绷了这么多年的心弦骤然松了些,或许是柳烈一句“雅衣”,让他回想起了昔日的光景。
此时终于没有外人在,宋烨对好友诉说自己的歉意,也感激他的体谅。
小院依旧,只是再也没有了在这里练武,追逐的人。
柳烈慢慢老了,多折腾一会就要喘着粗气,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衰老的时刻来得这样快,始于对往事的追忆。
石板冲洗地再干净,两边架子上的刀枪擦地再明亮,终究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至此,门外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杏子林里起意舞剑的侠客,和背负山河的将军,本就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