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直阳光明媚的天,将擦黑时却意外地下起了大雨,天好似漏了一般……雨一阵接着一阵,豆大的雨点从暗色的天幕里打下来,哗啦哗啦,没完没了。
宋征带着沈云轻他们,脚程不算慢,赶在这场雨之前就到了驿站安顿。
但饶是如此,越来越大的雨声也扰得人难以入眠。
沈云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起来重新点亮了立在床头的灯,而后从随身的包袱里抽出本书,再坐回床上,想着靠着这书里的内容来打发时间。
这书还是二姐沈若琬在临行时偷偷塞过来的,她平日里话也少,难得那天动作却快,趁沈夫人转头的功夫,揭起包袱皮一塞一盖,沈云轻诧异地还没看清是什么,张嘴声音还没出来,就见沈若琬对自己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沈云轻:“……”
等到沈夫人转身时,沈云轻也顺利地咽下了那句话。
现在四下无人,伴着噼里啪啦的雨声,她终于看清那靛蓝色的封皮上印着一行行文流畅的小字:
——李郎君奇遇燕子楼
这是,什么?
看惯了佛经的沈云轻仿佛发现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
窗外又响起几道沉闷的雷声,看样子今夜的雨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驿站里其他人也应该早已经上床歇息,留给沈云轻的选择不多,犹豫了一会,还是就着烛光翻开了书页。
李郎君奇遇燕子楼:
此书讲的是李员外家的读书的公子,整日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偶然去燕子楼喝茶时遇见一位世上罕见的美人钱小小,两人陷入爱河,情浓时甚至发誓非卿不娶,李郎要求家中为他提亲,岂料请来媒人一听,顿时魂飞魄散,燕子楼何曾有过什么钱小小,吊死鬼倒有一个,也不是年方二八的佳人,正好是十六年前吊死的芳魂。
李郎原是撞了鬼,骇的生一场大病。
大病过后,他痛改前非,用功读书,光耀门楣的故事。
正看到书中所写,门外的钱小小鬼影惨白,来到李郎门口轻轻敲了三声。
“咚咚咚。”
词唱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为伊人心底情事……”
“咚咚咚。”
门内,李郎面色惨白,抖如筛糠,只见电闪雷鸣间,细长的鬼影执着地伸出冰冷的手指,一遍遍、极有耐心地扣着房门……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也是这样一个风雨夜,倒是应景。
不过……沈云轻把眼睛从书上抬开,门外是不是真的有敲门声?
她默默地把身上滑落的薄毯抓回来。
“咚咚咚——”
宋征半夜起身,路过沈云轻的房门,见到里面竟然还亮着灯,猜测她是不是也睡不着,谁知敲了几下也没有反应,难道是睡之前忘了熄?
反把她吵醒就不好了,宋征有些心虚地收住手,转身正要下楼,门却突然被人从里面大力拉开了,露出沈云轻面无表情地一张脸。
宋征反而吓了一跳:“你……”板着脸做什么呢?
就见沈云轻提着一口气,直勾勾生硬地问道:“一直是你在敲门吗?”
真给她吵醒了?
“抱歉,今夜雨大,我看你房间亮着,以为你也醒着呢。”
“所以是你一直在敲门吗?”沈云轻却不管这些,重复地问道。
宋征不明所以:“是我。“
又问道:”你没事吧?”
还好……沈云轻心内一松,连带着原本紧张而略显僵硬的肩颈也都松弛下来,她闭目长出一口气,再睁眼像是重新活了:“没事没事,你找我有什么事?”
宋征:“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下大雨好多人都睡不着,厨房的人专门煮了面端来,我路过你房间,想问你要不要也吃一些?”
他两手空空,沈云轻问:“面呢?”
宋征伸出手指了指下面:“楼下。”
顺着他指着的方向,一楼大堂摆着的许多的桌子果然坐满了人,厨房的人端来一碗碗热汤面,深夜给大家犒一犒肠胃,去一去湿气。
原来被雨声雷声打扰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人,沈云轻失笑。
她和宋征一起下楼,也要了一碗面来吃。
这吃食虽然简单,但胃里有了温热食物却舒服许多,连着外面嘈嘈切切的声音听着好像没有原来那么燥了。
这样觉得的不止是沈云轻,大伙吃得舒畅了,都眉头一松。三五个人凑在一起便天南海北地聊起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中偶然夹杂起一两句高腔,虽是深夜,却也和谐。
而不知什么时候,雨声便渐渐小了。
因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第二天出发的时间便迟了些。
太阳升起来,天空瓦蓝瓦蓝的,昨夜下的雨却没留下太多的痕迹,不过路面略有些潮湿,今日又是晴晌的一天。
一直到日落傍晚时,也没能赶到下一所驿站,但见此处好歹是一座小城镇,为了不在野外过夜,宋征索性安排人在当地寻了个客栈住下。
客栈名叫“盛客来”,倒是好大一块地皮,虽然宋征他们人多,但上百号人分开在屋里地铺挤一挤,也将将能够住下了。
只是此刻正值晚饭时间,这样一群人难免引起楼下用饭的客人围观,都纷纷伸头来看热闹,更有甚者开始了絮絮私语的猜测。
就连客栈里的小二忙招呼帮他们牵马,也满脸笑意与好奇:“各位客官这么些人,是要上哪去呀?”
宋征不得不冷下脸来,拿出腰牌一晃:“军务,不要多问。”
店小二连牌子上的字也没看清,却反应过来少打听别人的道理,开窍道:“不敢不敢,我多嘴了,各位这边请。”
他这厢不再打听,回身引路时见门口看热闹的还没散,先一步跑过去挥舞着双手大喊道:“各位小姐少爷,叔伯婶娘们,快别看了,都回去吧,是些军爷,回头瞎看瞎问出了事,咱们都吃官司可犯不着啊——”
倒也机灵。
大家都只想凑凑热闹,可不想热闹变成麻烦,因此也都听劝,店小二吆喝了一嗓子就回去了,喝茶的仍旧喝茶,吃饭的仍旧吃饭。
只有一个人不动,她倚在柱子旁看着宋征他们,手上端了一只薄薄的酒碗,随后一倾手将酒液倒入喉,露出满足的神色。
路过她身边时,宋征听见她漫不经心道:“这位小哥长得很不错嘛。”
乍听见这堪称轻薄的一句话,宋征前头好不容易作出的冷脸差点没维持住,沈云轻和周边几个人也诧异地望过来。
这一位是个看起来约有四五十岁的妇人,她梳着齐整的发髻,面目白净,衣着也像富贵人家,却不知为何形容有些江湖的痞气。
见宋征望过来,妇人不但不慌张,还笑着向他举了举手中的酒碗:“可要请你喝一碗?”
……知道了。
是因为她身上的酒气吧。
妇人手上酒碗已空,但脚边还立着个酒坛子,她弯腰提起来,晃了晃发现只剩个坛底,不由得皱眉。
宋征心中觉得好笑,面上却表情不变道:“夫人不必麻烦,我看你有些醉了,还是早些进去休息的好。”
听了这话,妇人将酒碗往坛子口一盖,一股脑地塞到了旁边店小二的手上。
“我是喝了点酒,可还不至于醉,只是看你这后生颇合眼缘,你不要怪罪,还有我这酒,有万般好却只是不禁喝,好在我桌子上还有坛新的,可以请你尝尝。”
她言语间显得神志还算清晰,又盛情邀约,指着里头的一张桌子,上头是她点了的,满满当当一桌还未动筷子的菜,并一坛还未拆封的酒。
店小二搂着酒坛,怕惹出什么麻烦,有意相劝。
“段夫人,他们还没安顿下来,您就先不要打扰了,后面有机会再说不迟。”
不料妇人瞥他一眼。
“这好说,你去带这些人安顿登记,钱只管算在我帐上。”而后带头走进去,坐在桌边等着,转头目光好像在问:你们都还在等什么呢?
这……店小二有些为难,挠挠头看向宋征。
“不必。”宋征看她如自己母亲差不多年纪,却不知为何独自一人在此,倒有些不一般,他嘱咐身边其他人先进客栈,到底还是没有扫她的兴。
“我本家姓段,段明非,你们两个就叫我段夫人好了。”
桌上,段明非斟了一碗酒,对宋征和沈云轻如此说道,语罢,举起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宋征和沈云轻都只是轻抿了一口。
尤其是沈云轻,从来就没喝过酒人,舌头根本分不出好坏,只觉得入口清冽,但经由喉咙到了胃里,就开始一路烧灼起来,这新奇的感觉令她忍不住伸手按住了喉咙,皱起了眉。
“丫头,从来没喝过酒吧?”段夫人关切问道,
沈云轻飞快地摇头。
段夫人微微笑起来。
这一笑,就牵动了眼角的一些细纹,她用空着的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脸,感受到了岁月的痕迹。自己已经青春不再,但看见这些个年轻的孩子,却又能回想起当年自己刚离开家的心情,蹂躏了多少道的内心变得有些柔软起来。
沈云轻见她鬓边虽然有了些许几根白发,但看起来依旧神采奕奕,尤其一双眼睛深邃而迷人,料想她年轻时,一定也是个漂亮的美人。
宋征倒了杯茶放沈云轻手边。
“段夫人这酒果然很好,就是在细粱城里,也很少见这样的好酒了,加上这桌好菜,今天破费了。”
段明非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虽然见应时的青蔬,鸡鸭鱼肉等堆满了,却道这些算不了什么。
“不过这酒你说对了,”她得意道,“这酒是我亲手所酿,从前在我细粱城的铺子里卖十两银子一壶,现在我走了,把它们也都统统带走,以后就是再想喝也买不到了,我手里也就只剩这最后一坛。”
段夫人伸出两根手指一搭,比了个十,又珍爱地摸了摸酒坛。
十两银子?
沈云轻还记得自己在王府门口请宋征吃了碗面,十个铜板,这样算来,一壶酒值好多好多碗面,问道:“那夫人你以后不卖酒了吗?应该能挣好多钱呢。”
宋征心想,傻丫头,什么好多钱,十两一壶能有几个人喝得起,怪不得自己从来没听过什么段夫人开的酒铺,也从来没喝过,虽然是好东西,却也是有价无市罢了。
段夫人把酒碗端在眼前,细细凝视着碗里那一盏清亮的酒光,不紧不慢道:“酒嘛,还要卖,只是短时间内不会再有这一种了。”
“那些酒都去哪了呢?”沈云轻接着问,难道都被她喝完了?
段夫人:“送人了。”
沈云轻:“送给谁?”
“给一位老朋友,我们大概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前些日子我听闻另一位友人之子去世,伤心之余惊觉岁月易逝,不趁早去见,恐怕再晚我这把老骨头就跑不动了。”
年华恍如一梦,世事变迁,曾经的段夫人还是段小姐的时候,也曾有数位好友,只是如今都已经零落天涯,再也聚不到一处。
段夫人知道,就算见了,大家也早已不是曾经的少年模样了,可当她在细粱城里酒醉度日时,连梦里怀念的,都是曾经的好时光。
沈云轻见她目露怀念,想必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宋征端起来酒来又饮了一口,感受那股凌冽的酒劲渐渐发散到四肢百骸:“这酒叫什么名字?”
段夫人看向宋征回道:“天欲雪。”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好名字,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