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的宋征虽然身在细粱城,却是听着自己远在朔州的父亲的故事长大。
想习得一身武艺兵法,然后提枪上马,立不世之功,想成为救民水火的英雄,想为家族带来无上的荣耀,一如父亲所做的那般。
可宋烨不同意,他的父亲,虞朝功勋累累的将军。
他用那张惯有的冷脸说道,“很多人都想做将军、做大侠,可那不过是他们的少年意气,长大之后便觉可笑,也耻于再向人提起。”
“你自幼长于富贵,锦衣玉食、一呼百应,帝京里的热闹繁华令人智昏,你若看不清自己,不过枉做了别人手中的刀,所以我希望你仔细去看看这山河百姓,去明白你将来想要做什么,我希望你这一生不再有憾。”
正是少年恣意的时候,谁会被轻易说服呢?
满腔热血,恨不得立刻便身骑快马,腰挂宝刀,出生入死换来功名荣耀,一生戎马振卫这大好河山!
于是宋征去朔州待了几年,直到好友意外身陨,如今又经历沈摇芳之事,他仰头望着天边聚散的白云和飞过的鸟儿,再次想到父亲的话,终于从中咂摸出一点别的味道。
或许是时候该回去了。
沈云轻不解他旧事重提的缘由,却也因为这一问站住了,她转头看向宋征,面色复杂:“我今天不是偷跑出来的,你不必再哄我。”
宋征失笑,别说,这场景还真像。
三岁儿童看的连环画上都写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先例在前,也怪不得沈云轻不信。
“总之,如果你还想去的话,我会如约带你去看,这次不骗你,你只要耐心等待几天便知分晓。”
沈云轻上次回去后,虽然院墙是增高了二尺,但当时是一时意气,父母很大度地没有多提,反倒让自己觉得脸红,众人心知肚明地大布一盖,将往事揭过,如今只是正常出门还是能做到的。
她权当是配合对方了:“那这次要知会我的父母吗?”
“是啊,”宋征笑叹道,“这回真的要知会他们一声才好。”
沈云轻曾经想看的热闹,细粱城未必没有,但宋征知道,她更多的是不知该怎么跟家人相处,她像是寺庙里的青鸟,亲缘寡淡地长大,一朝面对家人亲热的爱意,难免手足无措。
现在虽然说一切都好,也许有不好的都藏在心里,等到藏不住了,便会如上次那般,然后在察觉自己可能搞砸后想着逃离,若想毫无芥蒂,必须打开心境。
就当是像当初说的那样,救人救到底,也算偿还沈摇芳的心愿吧。
一连六七日过去,一点不同寻常的苗头都没。
沈云轻和家人在饭桌上用餐,想到着宋征的话,心中好笑,又暗唾自己,还真记着在等不成。
一旁沈夫人瞄了一眼小女儿,见她有些心不在焉,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了起来,又见沈老爷也不吃饭,而是从坐下开始就拆开一封信件在看,她出声问道:老爷你这是哪里来的信?”
正好已经看完了,沈老爷将手里的信纸仔细沿折痕叠起来,又装回信封里,才慢声对着众人道:“这是你们几个的伯父从朔州寄来的,自从摇芳那孩子去了以后,他夫人伤心之下也病倒了,整日抑郁,他想到你们妹妹云轻刚回来,想接她去朔州住一段时间,一来见见世面,看看不同的风土人情,二来身边有人,也能略宽慰你们伯母的丧女之痛。”
说罢,对着沈云轻温声道:“云轻,你怎么想?”
朔州?沈云轻一愣,心道有这么巧吗,还是……
她没有说话,倒是沈夫人先急道:“朔州路远,她怎么去得?”
沈老爷点了点信封:“这事兄长信中也说了,夫人你还记得上次送云轻回来的宋征宋小将军吗?他回京也有几个月了,兄长已经另具书信,云轻若同意,便委托他帮忙同路护送至朔州。”
好了,沈云轻不再怀疑,这必是宋征的手笔无疑,他说的知会原来就是这样,只是多亏自己有个伯父在朔州,不然他又要找谁来配合。
她说:“我愿意去朔州。”
沈夫人“唰”地扭头看她:“不行,云轻你……”
“好了,”沈老爷高声打断道,“就让她去吧,我看也不是什么坏事,兄长不是已经都安排好了吗,没什么可担心的,就不要再多言了。”
他一语拍板,沈夫人见丈夫如此,赌气将手中筷子往桌上一扣,起身离席而去。
沈老爷:“你……”什么态度。
沈夫人是真的生气,她知道兄长并无恶意,也知道沈云轻其实有些压抑,但自己就容易吗,思念了多少年,刚接回来几个月的孩子,说离开就离开,谁来体恤自己当娘的心?
当下她脚步生风,头也不回地走了,几个丫鬟婆子连忙跟在身后。
沈家几个姐妹也都各自惴惴不安地望着母亲的背影,沈云轻看了看她爹,沈老爷虽然话说的铿锵,但毕竟是自己的夫人,见了沈云轻的目光,便把在桌子上的手举起来幅度不大地往外一扬。
沈云轻看懂了,也连忙起身向着沈夫人的方向快步走去。
去朔州的事很快就这么定下了,沈老爷中途还遣人去宋家商榷出行事宜,定下了出发去朔州的时间。
临行前一晚,沈夫人给女儿收拾行礼,她面色仍旧算不得不太好,沈云轻一句话也不敢说,唯恐哪句再惹她伤心,她不要丫鬟来伺候,自己亲自动手举着灯,紧跟着母亲的脚步给她照亮。
沈夫人见她一副讨巧的样子,面色稍霁。
这次准备的行礼,除了小部分是带给伯父伯母的礼物,剩下都是沈云轻的衣服鞋子,日常首饰等,大大小小装了十几个包裹,都是几月内新添的,对比沈云轻刚从寺庙里回来时,不知多了多少。
她边收拾边道:“小云儿,你爹跟娘说,让你在朔州多待一段时间,好好陪陪你伯母,但是你记得中间要给娘写信,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娘就立刻派人去接你,知道吗?”
“娘,我知道了。”沈云轻忙应道,决定今天不管沈夫人说什么什么自己都应。
唉,沈夫人叹气,她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身将沈云轻手里的灯接过来递走。
一旁的丫鬟伸手接了过来。
“云轻啊,”沈夫人拉着她,望她懵懂的样子,“娘知道你其实有些失望,你不是想去朔州,是不太想留在沈家了。”
沈云轻不说话,但沈夫人却能感觉到掌心里的手僵了一瞬,她把另一只手也覆上来摩挲着。
“上次的事我要跟你道歉,交朋友确实不能只看家世门楣,娘不该过多干涉,不过小云儿,我在这宅院里生活了半辈子,难免见识浅薄,也只能把这样浅薄的一点经验交给你,娘衷心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你要有自己的主见,要明辨是非,知晓对错。”
继上次两人争执过后,没人再提这事,原来沈夫人心中也不是不在意,沈云轻静静的站着,听着。
“你那几个姐姐,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每次我看着她们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觉得愧对于你,都是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怎么独独你的命这么不好,家里东西不缺你那一份,有什么我都替你记着,想着你回来以后都补偿给你,却没注意到你已经长成了这样的性子。”
沈夫人看着眼前的孩子,她已经和自己的一样高了,自己却还总是把她看做襁褓里的婴儿,哪有孩子一下长大的,中间是十几载的悠悠岁月,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
“你说我一直表现出对你愧疚,我该愧疚,这些年我怨你爹,怨你祖母,怨天时怨运势,却从来没有想到原来你生在我怀里,我是可以反抗的,我用愧疚来安我自己的心,好像这样我就值得可怜,就全没有错了。”
沈夫人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着泪光。
沈云轻有些担心,张嘴要说些什么,却被她抬手打断:“不,你听我说。”
她拭一把泪,苦笑道,“娘也就觉悟这么一回。”
“云轻,我开始觉得香积寺或许真是个有福的佛家圣地了,把你养的比在我身边还好些,你就,原谅你娘的软弱,她是个没有什么大见识的妇人,娘希望你能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沈云轻摇摇头:“不是,我也有错的……”
一下子变成认错大会了,沈夫人破涕为笑:“好了好了,你要去朔州就去吧,娘不阻拦,你伯父在朔州有官邸,条件是不差的,还有你的朋友,娘也提前让人去问楚喻了,只是这几日他都不在,听说是楚先生带他去探亲了,明日他送不成你了,路上多加小心,一定要注意安全。”
除了宋征的队伍以外,沈老爷另外安排好了人,护卫丫鬟都不缺,沈夫人虽然知道,但难免碎碎念,沈云轻也不嫌弃,一应嘱咐照单全收。
夜深时人似乎会格外动情,烛光也温柔起来。
第二日,沈云轻乘坐马车离开,如同当初进城那样,跟在宋征的队伍后,不紧不慢地出了细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