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文自日本留洋回来后便在青岛港上落下脚。先开始时,他在几家店铺里做过伙计、账房先生,但都不干长,短则仨俩月,长则半年便辞工,他仔细揣摩人家的经营方式,渐渐地,他踅摸出点门道来,便极力怂恿老太爷在青岛投资商业。
翰文最先在市里的繁华地带投资开了一家洋布抄庄(批发店),他一改当地一些老店的经营方式,主要经营洋布、呢绒的批发,其次才是绸缎,为与国产棉布(土布)店相区别,店名取作“瑞桓洋布抄庄”。另外,他看准了纺织行业这个巨大的市场,顺便批发进口染料,兼营玻璃器皿、自鸣钟、铁钉、肥皂、香粉等进口日用工业品。
民国初期,国外化工染料开始输入国内,许多染坊逐渐改用进口染料。一战期间(1914至1918年),进口染料以及生活用品价格大涨,杨翰文因囤积了不少洋货而一夜暴富,随后,他又陆续开办了几家店铺,置办了一些房产,其中就包括这永泰里。
翰文在老家娶妻黄氏,却久久未得子嗣,因只身在外闯荡,寂寞难耐,不久便纳妾于氏。这于氏的父亲吸食鸦片成瘾,从翰文的抄庄进了货却拿去抵了欠下烟馆的债,因无力偿还杨家的欠债,便欲将18岁的女儿卖给翰文为妾。翰文起初不允,后见于氏识文断字、能写会算,身子生得丰腴圆润,看样子能生能养,脸模子也还算标致,便答应了下来。于氏的父亲因与人债务纠缠,不久便举家偷偷逃回河南老家,后不知所终。
于氏回乡下生下儿子伯轩后,却与公婆及大娘相处得不愉悦,尤其是,大娘接连生下了儿子后,于氏的日子更加凄凉,加上丈夫并不把心思放在她娘儿俩身上,便愈发郁闷气结。
一日,杨老太爷将媳妇们叫来,让她们跪在炕前听他训话,唠叨了一通家国道理后,又慢条斯理地说:“什么叫作孝顺,啊?譬如,前面有口井,我叫你们跳下去,你们就跳下去,这,就是孝顺。”
大媳妇黄氏低头默不作声,于氏心里冷笑一声,却忍不住,轻轻道:“是么,爹?”说完,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转身就走。
杨老太爷见这媳妇仗着生养了个儿子便放肆地顶撞自己,不禁气得浑身直抖,他拿起把扫炕的笤帚来,追过去,劈头盖脸地朝于氏打去,直打得那于氏抱头躲避却并不告饶,气得杨老太爷愈发上火。
偏巧,那日晚间翰文回家,他先去爹娘房间给二老请安,见爹的脸色难看,盘腿坐炕上,吧嗒个烟袋并不搭话。翰文只道爹是累了,问候了几句便想退下,母亲赵氏叫住他,亦冷着脸,道:“不用操心你爹,你自管好你屋里的姨太,那个婆娘简直无有长幼次序,眼里还有尊长么?”说起于氏的不是来,她不免发了一通牢骚,无怪乎说些于氏好吃懒做、不孝敬公婆之类的孬话,连带着将翰文也数落了一顿,说他管教不住屋里的,姨太嚣张无礼,反倒骑在公婆头上屙起屎来。
翰文一向对父母的话语言听计从,被娘这一通训斥,不禁脸上搁不住,唯唯诺诺了一番,就退了出去。
翰文先到了于氏房里,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后,二话不说便斥责起于氏来。
于氏心里委屈,见来了丈夫好似来了靠山,便把肚子里憋着的话通通倒出来,边说边抹眼泪:“我怎么懒了?家里烧火做饭的活都是我干,一大早天不明就得爬起来,大娘睡到吃饭时间才起。娃若起得早,我还得背着他做活,累死累活,谁看在眼里去了?吃饭的时候,爷爷、奶奶、二爹(翰武)还有狗剩(伯轩)坐炕上吃,大娘在炕下吃,他们老少三辈儿全都吃完了,我才能捞着吃口剩的。家里的长工、短工要出力气,无论饼子、窝头还是煎饼,总还能吃上口干的,我呢?喝一大碗糊涂(掺入红薯、土豆、绿豆等熬成的玉米粥),撑得肚子胀气,可扛不了一个时辰就又饿了,饿得两眼发晕,挑水的力气哪里来?……前天,奶奶数叨我不会过日子,咸菜切得细,说是那样饭下得多,还抛撒咸菜……怎么,连这个也成了罪过?我在煮地瓜的锅里捎带着给狗剩煮了几个芋头吃,大娘见了不乐意,我估摸着她是跟奶奶说去了,奶奶过来,说是狗剩大了,芋头是给狗娃(叔轩)吃的。狗娃才仨月大,吃得了芋头么?……说是大娘要奶孩子,不用做事,我奶孩子那会儿,怀前吊着娃儿,不也照样得做事么?奶孩子的人都不给吃饱,饿得我半夜跑去灶火间,偷块饼子出来,吃半块,留半块搁枕头底下藏着……大娘的娘家有财有势力,公婆自然拿她另眼相看,都是天生地就的女人,凭什么我就该做牛做马、累死累活?!”
翰文在外做生意操心受累,大老远地回家趟还得听婆娘唠叨这些个琐碎的事情,不免心烦,皱皱眉头,道:“再怎么着你也不能顶撞老辈儿的人,更何况,爹娘也不是说得不在理儿……走,这就跟我过去,先给爹娘赔个不是,其它的咱以后再说。”
“不去!”于氏噘嘴犟道:“凭什么让我去赔不是?!明摆着是爹不讲道理,拿着媳妇不作人看待。”
“今儿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都在娘面前说下了。”
“不去,就是不去!要去你自己去。”于氏干脆拉开被子,钻进了被窝。
翰文见了,气得火冒三丈,揪着于氏的头发将她从炕上拉起来,“啪”地一下,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好言好语你听不进去,是不?好歹你也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妇道人家的三从四德,你守了哪一条?!”
于氏违心去跟公婆赔过不是,心里却愈发郁闷,因无人可以诉说,便把愁苦埋在心底。没出三年,因思虑气结,加上辛苦劳累,竟一病不起。
杨老太爷见于氏如熬干了油的灯烛一般,怕是不行了,便赶紧打发人去青岛给翰文报信,又支派下人把四闺女“刘庄”叫了来。四丫头因为嫁到了邻村的刘庄,爷娘嘴里,“刘庄”便成了她的名号。
“二奶奶,你这是怎么了?才几日未见啊。”刘庄见了憔悴得吓人的于氏,惊问。
于氏躺在炕上,一直闭着眼,公婆来了,大娘来了,任谁来了她也不搭理。听见跟自己一直合得来的四姑来了,便微微睁开了眼,看着刘庄身边的一个男孩儿正哭得伤心,便问她:“这是……哪个?”
刘庄赶紧把那孩子拽到于氏面前,道:“狗剩,快叫娘。”
“娘——”
于氏轻轻长叹了一声:“唉——,完了。”
刘庄心里一酸,道:“二奶奶,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你得往开了想,心思不能短啊。”
于氏眼神散乱,望着刘庄,乞求道:“他姑,眼睛往下看……可怜可怜我这没娘的儿。”说完,便合上了眼皮,一直到咽气她都没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