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喧闹沸腾的屋子忽然冷了下来,连升凑过去,坐在橱嫚身边,试探着想去拉她的手,她却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回去放在身后。
连升一愣,感觉到了生分:唉,毕竟快四十年没见了,我这又是冷不丁地冒出来的,不怪她认生。
初恋情人久别重逢,没有碰撞出想象中的那种激烈的火花,也许,河流深处的激流漩涡会被平静的水面所掩藏,又或许,激情的棱角在岁月的长河里已经被风浪给磨蚀掉了。
气氛似乎有点尴尬,想到达源与妹相濡以沫、你侬我侬几十年,连升脱口就问:“达源,哦,妹夫对你还好吧?”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希望从妹口中听到‘是’,或是‘不是’,而这两样答案,无论哪个于他都同样难以接受。
“你还是喊他二弟吧,更合适一点”,橱嫚轻叹一声,意味深长地说:“嗐,他是个实诚人,一诺千金,许过我的誓愿从来没有违背过。”
“妹,我知你心里怨我,不是哥成心要违背诺言,实在是情势所迫、逼不得已啊,我又能怎样?!”连升心里难受,泪水顷刻涌出了眼眶:“那年我随部撤到台湾,开始还以为**很快就可以光复大陆了呢,我等啊等,一直等得没了指望,明明过了海就到家了,这段海路说长不长,说短却让我走了快四十年,四十年呐,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
今时已非同往日,唉,哥已经娶妻生子了。想到这里,橱嫚的心头之上也是五味杂陈,然而她却故作平静,问:“嫂子可好?”
连升道:“嘉贞,还记得她吗?我等了你二十年,她也等了我二十年,我已经辜负了你,不能再辜负她了,我俩五十七年(1968年)结的婚,所以念祖才这么点儿大,你呢,几个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吧?”
橱嫚淡然一笑:“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明年就虚龄四十了,噢,我外孙子都上小学三年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就是几十年。”
“哦——”,连升怅然,几十年刻骨蚀心的思恋他拿得起却放不下,如今时空转换、造化弄人,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其实早已成了他人的枕边人,而且还是便宜了那个姓杨的,让他近水楼台、鸠占鹊巢!
连升终究意难平:我走了之后,你俩不也很快就结婚了吗?唉,到底还是跟了他!
连升难掩心中的失望与失落,他张望了一下四周,见堂间里的家具陈旧又简陋,几十年的桌子修补了还在用,除了供桌上常年供奉的菩萨不见了外,屋里只多了几件常用物什和杂物,其余好像都没怎么变。
橱嫚明白他内心的牵挂,淡淡地道:“娘是68年农历八月十六凌晨两点多没的,她走的时候安详平静,没遭大罪。”
连升倏然想起,娘驾鹤西去之时正是自己娶妻的大喜之日,冥冥之中似是上天早已安排好了,他不禁心恸难耐,老泪横流,他问:“娘缘何故去?猝逝,还是久病卧床?”
橱嫚不敢与他的双眸对视,她不忍告知他实情:娘年年等你八月十五回家团圆,她等了快20年,那晚她还是没有等到你,想想到下个八月十五还要再捱365天,这期间不知还要上台挨多少次批斗、被多少次挂破鞋当众羞辱,她实在等不了,就吞了安眠药,人给拉到医院虽然还有口残气儿,然而医生却不给抢救,因为她是黑五类分子,又是畏罪自杀。
想起娘临终时,她躺自己怀里,大喊了一声:“儿啊——”,这才咽下最后一口气,橱嫚的心头一阵酸涩,她含糊道:“娘算是,意外猝终吧,没抢救过来。”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在橱嫚的心中,娘是属于天上的,一不留神下到凡间,流连盘桓了几十年后,看看实在不喜欢这人世间的喧嚣嘈杂,就又回去了,因此,橱嫚从不用“死”以及与之相似的字眼来叙述娘的离去:质本洁来还洁去,娘只是回家去了。
连升想着母亲如此坎坷多舛的一生,难免伤心难过,他哽咽道:“唉,没想到娘这么早就走了,我这不孝儿没能在母亲跟前尽孝,实在是羞愧难当、枉为人子……妹,谢谢你。”
“哥你见外了,我这做女儿的给自己的娘亲养老送终,难道不是天经地义、责无旁贷的事情吗?何谢之有。”
连升问:“娘埋骨何处?我想去祭奠一下她老人家。”
橱嫚道:“娘走前再三叮嘱,让我务必把她的骨灰撒到海里去,说是今生不能与你人间再见了,她的骨灰也许有一天能飘洋过海一直漂到台湾,冥冥之中她兴许就能在台湾的某个港湾与你相会了。”
连升闻言再也无法控制,放声恸哭起来,他连连猛批自己耳光,涕泪俱下,哭得透不过气来:“娘啊,儿罪该万死,害您老人家魂魄难安,都是我的过,该下地狱的那个是我啊。”
历经生离死别、见惯人间各种苦难的橱嫚早已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她平静地劝道:“哥,节哀,娘她老人家如今在天上自在逍遥、冷眼旁观,再也不用在人间受苦遭难了。”
连升跪地,冲着海的方向给娘磕了三个头,以感念母亲的养育之恩。
橱嫚将连升搀起,道:“哥,去你屋看看吧,都还是老样子,娘嘱咐过的,一缕线、一根针都不能挪动。”
连升进屋去,见他的房间依旧是那么简朴整洁,墙上的那幅桃花仙子图在经过岁月的磨蚀、战火的洗礼早已走了样儿,看上去甚至有点狰狞可怖、丑陋不堪,他过去,伸手在枕头底下摸了摸,果然不出所料,他摸出了那把桃花斩。
睹物思旧,连升忿而发狂,他将手里的那把桃花斩高举起,然后“咵”地一声将之重重地摔下,那斩一下子就被摔成了两截儿,他又冲过去,一把扯下墙上的那幅仙子图,将它狠狠地揉巴揉巴扔地上,再用脚踩着它搓来搓去以解心头之恨,他喝问:“妹,还留着这些做什么?!我的一生都被它们给毁了,难道你嫌这些物什害得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
“习惯了就好,我视而不见、心如止水,其奈我何?”橱嫚苦笑一声,依旧淡然:“经过的、历过的,无论好的、坏的,想要的、不想要的,都是回忆,不是吗?更何况,它们还让我们成了一家人。”
连升内心压抑了四十年的怨愤终于爆发出口:“可它们也让我们今生今世、永远永远都成不了真正的一家人!”
连升在嘶吼、在发泄,爱与恨、思念与幻灭化作泪水恣意流淌。橱嫚低垂下了眼帘,依旧淡然,她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态度让连升感到诧异,甚至让他感到了心悸,他内心惶恐,轻轻问她:“妹,告诉哥,这些年你到底都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