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嫚自打生下长子猛前、次子奔前后,又马不停蹄地怀上了,她暗自期盼:事不过三,这次肯定是个闺女,可了了达江的心愿。
达江在民政局做了个领导干部,忙时他忙得找不着北,开会、传达上级指示,指导、监督下级工作,马不停蹄连轴转;闲时虽不常有,他倒可以在班上忙里偷闲,乐得轻松自在片刻。家里那俩小子都到了“万人嫌”的年龄,虽说有个保姆帮忙,但毕竟人家是帮工,到点儿走人,家里又没有老人帮衬,里里外外、大事小情主要靠箱嫚,好在箱嫚穷人家出身,爹娘的粗生放养让她皮实扛造,她又自小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她性格开朗、做事干脆,就一混不吝,生孩子不嫌苦,带孩子不嫌累,家里倒也其乐融融。
箱嫚在市文化宫挂了个闲职,主管学生们的课外文艺活动,好在手下有具体干事的,她指导一下工作即可,累不着她,还可以三不五时请个病假、混个事假,找个借口回家带孩子。
这日,猛前生病,箱嫚请假在家照顾他,达江出门上班去后不久却突然回来了,箱嫚见他一脸愁云,忙问:“咋回来了,有事儿?”
达江道:“嗯,刚才收到咱娘的电报,说是家里有要事,让我赶紧回青,你帮我收拾收拾,我这就赶回青岛,我跟局里要了个车,司机在外边等着,你赶紧地,这会儿出发,半夜差不多能赶到。”
箱嫚问:“你娘拍的电报,怕是你爹病了?不会吧?他正当年,也没啥沉疴痼疾。”
上次回乡跟父亲聊天,达江记得父亲曾经说过:他资助还乡团回乡清算,想把被乡人分掉的田要回来,再联想到当前的土改政策以及“□□、五反”运动,达江心里突然有个不好的预感,他欲言又止,叹道:“咱爹,他病了我倒是还可以想办法帮他治,只怕是……唉,我力有未逮啊!”
箱嫚一想起公婆对自己的偏见与歧视来就气不忿,心里总也过不去那个坎儿,她本不想就婆家事掺言来着,见达江面露难色就有点心疼他,她宽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囤,办法总比困难多,再说了,青岛是咱老家,咱至少还有哥哥、姐姐可以帮一把,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着也能托个关系,走走门路。”
达江道:“我哥虽说在市府工作,他只不过是个处长,还是教育局的,非管钱、管枪、管人事的要害部门,你姐也就是个小学老师,他俩怕是门子都摸不着朝哪儿开噢。”
箱嫚问:“有那么严重?你爹在青岛港上好歹混了几十年,不至于连个把头面人物都不识得吧?”
达江叹气:“唉,他那个圈子里的不是资本家,就是伪政府的汉奸,现如今都是革命的对象,可想而知,人家紧着撇清关系都唯恐不及呢,谁还敢凑上前去套近乎啊。”
箱嫚嘱咐他:“不管怎么说,先回去看看再说,万事别着急上火,只要天塌不下来就好办。”
达江一路狂奔,连夜赶回老家,秋禾见着儿子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拉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边哭边絮叨个不停:“你爹犯了事儿,昨儿个早上被关进了公安局,起因还是祖地那档子事发了。起先我是不同意他来着,架不住他死缠硬磨,一门心思想要拿回祖宗留下的那上百亩良田,他拿了家里三根金条资助还乡团,说是你二爷爷(翰武)的意思,将来要是拿回了咱家的田,他一个孤寡老头子一分田都不要,全给你爹一个继承。你爹他实心眼子,还死犟,不听劝,这不,出头的椽子先烂……我倒不是心疼那几根金条,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它不富、无它不穷,只是……如今**坐稳了江山,就你爹这种不长死活眼的人物,水仙身子韭菜命,镰刀在人家手里,不割他割谁去?偏偏他还心气儿高,鼻子恨不能长在天灵盖上。本来嘛,他在日本人手下当差那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没事谁还会记得啊?这不,风口浪尖上,他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却……唉,按说杨家他排行老幺,有你二伯在前面挡着,怎么着也轮不到他去冲锋陷阵吧?本来么,他这年纪了,提笼遛鸟、逗逗土蚱,不好吗?你说说,他,他这是,就显他能耐怎么着?!”
达江越听越害怕,他在单位里天天宣传党的政策,对土改、□□政策可以说是倒背如流,父亲的作为可是证据确凿的现行□□啊,他怕母亲担心,心急如焚却故作镇静,问:“二爷爷怎样了?”
秋禾道:“前几天咱村里有人过来报信儿,说是那几个还乡团的被逮着了,在县里开了公审大会,开完会后他几个全都给拉出去枪毙了,你二爷爷陪绑挨斗,虽然没被枪毙,但因为受了惊吓,他想不开,当天夜里就跳了河,好几天过去了,尸身都没找见,怕是寻不着了,可怜他,生时孑然一身,死后孤魂野鬼,唉!”
达江绞尽脑汁也拿不出个好办法,只好先安慰她:“娘,您先别着急忙慌,我明早先去拘留所看看爹再说,办法总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