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王府十里荷花晏晏而开,暂不说王府江南烟柳婀娜雅致,光是那幽幽庭院就意趣无穷。
欧词曾道:“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一曲蝉鸣,夏花小径,苍天峻木。走出深院,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巍峨雄伟、金碧辉煌的宫殿——庆王府。外有麒麟守府门威风凛凛;内有栀子花香满宫四溢。只是,今天有点不太寻常。
“殿下,妾身没有做过,不曾加害于她!殿下明鉴!”那女子泪光盈盈,直跪在地,深深哀求道。
此人便是已故骁勇将军萧远的幺女萧茗汐,嫁于外姓藩王庆王朱羽榷,一直伉俪情深,恩爱不疑。
在二人婚后第四年,庆王妃却未诞过子嗣,庆王娶了五品尚书顾灼的次女顾月遥为侧妃,不曾想,侧妃入王府后,深受庆王宠爱。
“你心如蛇蝎,若不是遥儿替你求情,本王早就把你丢进荒山野岭去喂狼!”朱羽榷紧捏起萧茗汐的下巴,轻蔑一笑。
“殿下,你我夫妻五年,难道你不曾信我吗?”萧茗汐拉起朱羽榷的衣袖,泪眼婆娑与他对视,有着一丝幻想他会相信她。
男人甩袖,女子瞬时摔到殿角。他只是冷笑不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若看着一只丧家之犬一般,便对身旁的侍卫道:“把王妃关在玉蔻苑,再杖责五十,没有本王的允许,不许放她出来!”
“庆王的家事果真精彩。”
只见一女子从宫门外步步走进,她一袭浅紫色莲花齐腰襦裙,广袖两侧绣有淡蓝色孔雀羽毛,清风拂拭薄如蝉翼的粉色牡丹披帛,青丝挽袖,发髻下侧是深红色的蝴蝶流苏下坠,左侧插一支黄玉珊瑚金簪,右侧的灯笼珍珠步摇宛若满天繁星,耳边的白玉兰玛瑙耳环垂落,面若桃花,眉似新月,眼如水杏,淡然自若,玉洁冰清,飘然欲仙。
男人不屑地看着缓步走来的女子,眼神透露几分不悦,道:“本王的家事,还轮不到外人来管!”说罢,便抬手让侍卫把跪在地上的女人带走。
“我看你们谁敢动她!”说罢,女子便扶面色苍白的萧茗汐起身,轻轻掸去衣衫的灰尘。
“本宫乃是护国长公主李妤与靖王林烨行之女长宁公主,庆王认为,本公主够不够资格来管?”林愿欢勾起一抹冷笑,眸色微暗,面如冰冷。
“呵,你说你是公主,那就是公主了?编谎话之前可曾掂量过自己的身份?”男人冷嘲道
林愿欢轻笑,从袖中取出一枚龙凤呈祥玉佩,其上镶嵌的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此乃先皇御赐,见玉如见君,庆王可认得?”
言罢,她轻转玉佩,一抹暗光闪过,宫门两侧守卫瞬间单膝跪地,齐声高呼:“参见长宁公主!”
空气一时凝滞,朱羽榷面色铁青,难以置信地瞪着那枚玉佩,周遭的威严与傲慢瞬间瓦解,只得强撑场面,拱手道:“原来是长宁公主驾到,本王失礼了……”
话还未说完,却被林愿欢抬手打断,道:“庆王的致歉本宫不接受,今日本宫来此,是接茗汐回家的。”
“公主,茗汐是羽榷的王妃,是王府的主母……”
“王妃?主母?”林愿欢斜眼看他,拽起他的衣领,孟公公与侍卫们擦额间的汗珠子,便后退几步。林愿欢眸光怒视,道:“本宫脾气不好,就给你两个选择,只问你和离还是不和离?”
“我……和……离。”男人颤颤巍巍地道。
林愿欢见他答应,便松开手,又从长袖拿出手帕,擦拭白皙的手,道:“倘若申时萧家还未有和离书,本宫倒不介意在舅父面前告庆王对皇家公主大不敬之罪。”说罢,林愿欢牵起萧茗汐那满是红痕的手臂,准备离开王府。
但林愿欢垂目看到萧茗汐的伤痕,心如刀绞,便停下脚步,冷言讽语道:“若非先庆王当年为大禧日日操劳,平定战乱,哪会有你这个闲散王爷?你方才说,茗汐是你的王妃,可你待她如何?你当真是个薄情郎。”
朱羽榷怒不出声,但因眼前的女郎身份尊贵,如若出言不逊,恐是要诛灭九族!
萧府。
“殿下,您不必护我,嫁于郎婿,便是一生一世托付于他,即便是死,那也是我的命。”萧茗汐紧捏自己的拇指,一字一句道。
林愿欢握起萧茗汐冰凉的手,目光炙热,温柔道:“我知,你还念着曾经对你一往情深的朱羽榷,但你可曾想过,情深意浓时,君许生死不离,岁暮贞心。爱意消驰时,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呢?”
萧茗汐低下头,眸中含泪。曾经,他们夫妻二人携手游山河,他护她,爱她,敬她,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但他娶了侧妃后,不再对她关怀备至,夜深千帐灯,江月照清辉,再无他的身影,她心中苦楚,只孤寂一人痴痴守着房门。
林愿欢又道:“像他这般的薄情郎,你还想他做甚!女郎又如何?在这世上,唯有先爱己,后爱人,活得安宁欢愉,坦荡如砥,便是对得住高堂,对得住自身!”
萧茗汐昂起头,擦干眼泪,目光灼灼,抬眼与林愿欢对视,问:“殿下,您以为,我当如何?”
这一刻的她,并非是庆王之妻,不再是王府的当家主母朱萧氏,而是她自己,是萧家女——萧茗汐。
“你医术高明,若不是嫁于那薄情郎,以你的资质,医术早已昭言天下了。但如今扬州瘟疫蔓延,你可愿与各太医一同助一臂之力?”
萧茗汐行礼拱手,跪在地上:“臣女定不负公主所托。”
皇宫,昭和殿。
“陛下,臣认为,这扬州瘟疫应当派遣以钟太医携众医师前往!”
“陛下,臣认为,张大人医术高明,应当以他为首,救治扬州。”
“不必了,本宫已寻到了。”林愿欢缓步进大殿,一字一顿道。
“臣等参见长宁公主!”众臣行礼作揖,掷地有声。
“免礼。”林愿欢说罢,步步便走向帝王前,可眼前这一身金龙吉祥帝袍的圣上李翊,神色不悦,眸间却有着几分恼怒。
林愿欢默默低下头,她知道,舅父是在生她偷偷出宫不禀报的气。
“既然欢儿已寻到,不如众卿听听她寻的是何人。”帝王揉了揉双目,缓缓开口。
林愿欢松了一口气,舅父也并非真的生自己的气嘛!便振振有词道:“此人便是骁勇将军之女萧氏,当年和州叛乱,伤亡无数,便是她只身一人率医师救助,还有当年万州瘟疫,萧氏虽已嫁为人妇,但却在书信中提及医治之法,也供给药材送至万州。”
张丞相手持符节,缓步向前,道:“虽说这萧氏医术了得,可这毕竟是女郎……”
“女郎又如何?张丞相莫不是忘了,当年的禧彝之战,若非我母亲,岂会有大禧今日的山河锦绣,国泰民安?!”林愿欢逼近到张丞相面前,面色怒潮,字字句句道。
林愿欢忽而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又冷嘲热讽道:“张丞相莫不是要偷偷派遣您那个窝囊医师儿子去吧?”
张丞相的次子乃是宫中试职医师,可据说,他顶撞太医,出言不逊,一直提出以自己的医治方式救助,便被太医院逐出去。
张丞相一时语塞,咬牙切齿,紧紧攥住衣角,他确实是这般想的,这一次瘟疫,他已想好了两全之法,一为朝廷捐赠家财,二为此事筛选医术最高明的医师,并偷偷携上儿子同去。届时,倘若圣上封赏加爵,他便将自己的儿子冒名顶替那主医师,最后那自然是少不得张家的。
可没想到,林愿欢一眼看破。
张丞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圣上抬手打断:“今日早朝便如此吧,退朝!”
待众臣走后,林愿欢也便想悄悄离开,她转过身,佯装若无其事般走出大殿。
“站住!朕让你走了吗?”帝王龙颜大怒,扯断手中的佛珠,一颗颗珠子如天际的满天流星划过,一瞬间,便坠落在地。
林愿欢身体僵住,顿了顿,便转身回过头走向帝王面前,跪在地上,眸中有着几分委屈。
“知道错了吗?”帝王垂目,看着跪在地的外甥女,却有些心疼。只要她肯认错,他可以都不追究。
“错了,愿欢不该擅自离宫,也不该不和舅父禀报。”林愿欢把头低的更沉,不敢和眼前的帝王对视。
她总是这般,她明明知道,最宠爱她的舅父舍不得看着她委屈,舍不得她哭,因为他会心软,会心疼。
“罢了罢了,朕不怪你了。”说罢,帝王步履蹒跚走到林愿欢面前,扶她起身。
李翊轻拍外甥女的肩,嘴角浅笑,却不似方才那般怒斥,道:“萧氏一事,你做得甚好,一为她摆脱庆王的束缚,二为扬州解决一大患。”
“舅父,那可有封赏?”林愿欢朝自家舅父眨了眨眼,双手摊开,似是要礼。
“朕想说的是,以后莫要再插入朝廷之事,今次是最后一次。你外祖母要为你寻郎婿,日后你便是有郎婿之妇,朝中之事,你便不再管。”李翊背对手,转过身,便离开了大殿。
“哼,你还管我呢,管管你那两个儿子吧!”林愿欢跑出去,跟紧了舅父的步伐。
王府,长廊旁。
朱羽榷把玩着手中的玉镯,面色清冷,眉峰聚结如远行孤雁之影,疏离难描摹。瞳仁深处,漠然的目光里藏着一片无痕冰海,令人揣摩不出其心意究竟几何。
嘴角微抿,仿佛千百次的誓言早已成灰,只余此刻轻笑中的苦涩。
那是萧茗汐入王府第一日,他送她的成婚之物。
“见过王妃。”身旁的侍婢毕恭毕敬行起礼来。
朱羽榷面容欣喜回过头,却并非是心中所想的女郎,便又失落垂下来。
顾月遥却满面笑意迎了上去,缓缓坐在他的身旁,温柔道:“妾身见过殿下。”
朱羽榷却没有正视她,低头看起玉镯,问“你怎么来了?”
顾月遥没有回答他,只是贴近朱羽榷,看着他手中的玉镯,却一把抢过,笑道:“这玉镯倒是翠绿欲滴,这可是殿下送给妾身的?”
朱羽榷从她手中夺过玉镯,手如疾电,蓦然转身面向她,眼神冷厉如冰雹降世。一手抬起,青筋裸露,映射出愤懑无度。他手腕微颤,掌风带出破空之声。
顾月遥面庞惊愕,未待声响落定,耳畔已受痛楚冲击,如刀割般灼热刺痛,他的手掌落下的那一刻,只剩凄厉的回音萦绕。她身躯颤动,无助的目光在泪水之中哀怨交加。
“这玉镯是汐儿的,你一个妾室,还轮不到你来戴!今天这一巴掌就当给你长记性,不该肖想的,便收好你那颗心!”朱羽榷面若霜雪,眉峰如利刃,眸中怒焰如燃炽炎,便甩袖离开。
顾月遥心中却是委屈,为什么萧茗汐与他和离,他会这般对她呢?定是因为休了她过意不去吧!他更爱的是她顾月遥啊,不可能会是萧茗汐。
皇宫,清琅宫。
素衣轻纱婉若莲,细腰翩然如柳烟,妃嫔罗绮敛繁华,淡妆铅华胜水仙,轻罗绸带点綴墨玉,丝履步微如踏云端。
女子低眉垂眼,轻抚起庭院的繁花,道:“这花倒是许久未浇水了,已有些焉了一半。”
身旁的侍婢面容慌张,似有所歉,道:“琅妃娘娘赎罪,是奴婢的错,下次再也不敢了。”
女子微微抬头,看起眼前的侍婢,却嫣然一笑,拍起她的肩膀,道:“本宫何时说要怪罪你了,前几日承儿感染了风寒,整个清琅宫上下尽心尽力去照料他,自然无瑕照料这些琐事。”
“阿姊!”顾月遥提起裙摆,笑意盈盈走到她面前。
女子却面色平静,不慌不忙整理花盆,半晌,便道:“今日怎么得空来看阿姊了?”
顾月遥长叹一声,靠在女子肩上,道:“萧氏与他和离了,但我好像失宠了。”
只见女子嗤笑一声,便又抬眼看自家妹妹,道:“朱羽榷不是一向对你疼爱有加,怎么,你还失宠了?”
顾月遥看着姊姊笑得这般,便嘟起嘴,脸色大变,直呼其名:“顾月笙!”
顾月笙却不看她,淡然一笑,道:“爹爹当初将我嫁给陛下,不过是要巩固顾家在朝廷的地位罢了,后来,你到了适婚之龄,便把你嫁给朱羽榷。”
顾月遥微微蹙眉,看向姊姊,道:“阿姊,你当这皇妃之位有何不好吗?”
顾月笙怔住,却勾起一抹浅笑,看着妹妹,道:“遥儿,倘若你在嫁给朱羽榷之前有了心悦之人,那即使做这王妃自然也无趣。”
顾月遥好奇地看向顾月笙,道:“阿姊,你……嫁给陛下之前已有心上人!”
顾月笙停下手中的动作,笑道:“是啊,不过还不是被困在这四方墙院中,遥儿,阿姊只想告诉你,莫要对他动了真情。”
顾月遥却直摇起头,真诚炽热道:“姊姊,我知,爹爹想以我们姐妹二人的婚姻换顾家的权威荣华,我入王府后,爹爹一直告知我如何争宠,要步步登上正妃之位,可姊姊,我发现,我爱上王爷了,他对我无微不至,关怀备至,让我越来越依赖他。”
顾月笙却道:“他不过是把你当成当初的萧氏罢了。”
顾月遥眼中仿若泛起星光,认真道:“不会的,姊姊,他是爱我的,我入王府,他爱我敬我惜我,这都不是假的,他越这般,我便想坐这正妃之位,只与他一人偕老,只是他如今休了萧氏,过意不去罢了。”
顾月笙闻言,轻轻抚摸顾月遥的脸颊,暗自心想,自己的妹妹倒是个钟情女郎,她的满腔深情都给了朱羽榷。
“遥儿,你的一腔深情阿姊看到了,日后你莫要后悔便是了。”
“阿姊,我不会后悔的。”
醉仙楼。
朱羽榷烦躁心焦,犹如烈火焚心煎熬,来回踱步。
“我来晚了,让王爷久等了。”只见女郎一身霓裳羽衣,皓齿明眸,朱唇粉面,缓步走来。
朱羽榷抬眼看向眼前的女郎,面色冰冷,眸中有着一丝厌烦,道:“就是你写信让本王来的?让本王赴约究竟有何事?”
女子面色如初,倒下一杯清茶,笑道:“那我便不绕弯子了,是我家主人要与王爷谈一笔生意,特约王爷来此。”
朱羽榷冷笑一声,道:“倘若本王不同意呢?”
女子依然笑意不减,道:“王爷不知,妾听闻,长宁公主命你与萧氏和离,妾知王爷心中定是愤懑不已,如若你能助主人一臂之力,妾能确保萧氏再回到你身边。”
朱羽榷顿了顿,陷入沉思。
自萧茗汐走后,他无一日不在思念她,挂念她,曾经的她是王府的主母,勤俭持家,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也爱他,在凛冬之时,她会嘱咐他添衣保暖,他怪她嘱咐太多,惹他心烦。可她却依然担忧他,便用她的纤纤玉手一针一线为他织厚衣裳。
朱羽榷敲打桌台,正视起女子,道:“你们能有何法子?她的背后可是有林愿欢。”
女子却满脸得意,缓缓走到他身旁,指尖划过他的美人骨,道:“殿下,可莫要小瞧,区区一个长宁公主罢了,她日后不会如今般风光。”
朱羽榷愣了愣,问:“你们究竟想要我做的事是什么?”
女子却笑而不语,微微靠近朱羽榷耳畔,窃窃私语。
朱羽榷听后,神色骤变,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似惊似疑。
女子见状,轻启朱唇,声音如同春风化雨般柔和:“王爷,此事关乎天下大局,更与您的未来紧密相连。您只需略施小计,便能重拾旧爱,更可借此机会,在朝中稳固地位,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言罢,她轻拂衣袖,转身离去,留下一室茶香与朱羽榷的沉思。窗外,月色如水,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仿佛已下定决心,步入一场未知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