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华”死了,死在殷弃死后第七日。
她的生命随着殷弃离去迅速衰败,在仅仅几日之内便耗尽所有心力,最后竟形同枯槁,香消玉殒。
可是,“若华”死后没有走入轮回,而是在这俗世间以魂体飘荡了十年。
世道变迁,草木荣枯,她都看尽了。
只是这十年间总是有一处地方,她时常来过,却看不真切;有一人,她甚是熟悉,却总难以触碰……
“若华”死后的第十个忌日,终于又来到这个地方。
拾阶而上,幽幽飘过晦暗的甬道,穿过厚重的石门,她看到那个模糊的身影。
“你来了……”那人缓缓道,语气平静而温柔,像是在与许久未见的老友问好。
“若华”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她往前进了几步,想要看清那人的样子,却见那人朝着下方吹了口气。
“若华”这才看清,那人的面前是一具棺木,里头安然躺着位姑娘,姑娘头顶悬着一支古怪的铜烛台,没有蜡烛却闪着烛光。
随着那人轻吹,烛光瞬间熄灭,“若华”感到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很快便陷入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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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一阵温热的吐气声萦绕在耳畔,“若华”的意识有些混沌,过往的一幕幕在脑中闪现,她死后魂魄在人间飘荡了十多年,直到他终于将招魂灯熄灭,她的魂魄方能进入轮回。
一丝微弱的光亮投射在“若华”的眼前,她睁开眼发现眼前是斑驳的树影,一条黄狗哼哧哼哧地拱着自己的头。当她尝试着起身却发现右腿已无法动弹,只好先将覆盖在身上的树枝扒开。大黄狗见她醒了便奔向不远处的一个草丛里,十分焦急地徘徊着,那里似乎躺着一个人。
“若华”用树枝简单固定住右腿,便赶紧朝那人爬去。
“平逸!怎么是你!”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哥哥吗?“若华”记得在一次采药途中他和自己双双失足坠下山,自己活了下来但是平逸伤势过重没能救回来,从那以后爹爹便视自己如扫把星,之后便将自己送人了。
“若华”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拧了几下胳膊上的软肉,痛感和触感都很真实,看来自己没在做梦。
可是为何自己又会醒了过来,而且平逸也真真切切地躺在眼前,这诡异的一切让“若华”很是摸不着头脑。
但来不及细想,平逸口中涌出的鲜血刺痛了她的眼,再不救人恐怕就危险了。
平逸的伤势有些严重,好在“若华”上一世会些医术,现在他还有呼吸,或许能力挽狂澜。
“若华”细细检查了他身上的伤处,有几处骨折和擦伤,严重之处深可见骨,如果处理不当风邪入骨便没得治了。药筐里还残存一些草药,她拣了部分有用的草药,现如今手边没有捣药的器物,只好嚼烂了敷在他的伤处。“若华”寻了些粗扁的树枝固定住骨折处,身上的衣衫已撕裂,正好能用于捆绑伤处。处理好一切“若华”再没有动弹的力气,只好顺势躺下补充气力。
平逸大概是不会死了,想到这“若华”便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再一次醒来,她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了,屋外传来阵阵有规律的捣药声,丝丝药香传来让“若华”感到万分心安。
“若华”望着周围异常熟悉的陈设,心中不免有了些猜想。正想着,平敬川推门而入,看到她醒了立马放下手中的碗,“诶呦呦,熙儿,醒了怎么不叫爹!”他说着便来扶。
见到平敬川,“若华”惊异地瞪大双眼,已经死去的人怎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了?
胳膊上有力的触感传来,“若华”才如梦初醒,心想着难道自己得到上天垂怜,拥有了再活一次的机会?
她深深地望着平敬川,仿佛要在他身上烙出印记,口中喃喃唤道:“爹......”
平敬川是“若华”的爹,但不是亲爹。
“若华”也不叫作若华,而是叫作平熙。
平熙出生那年南方灾害严重,生身父母相继饿死,是他将平熙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平熙才能免于一死。
他从不向平熙隐瞒她的身世,他说平熙生身父母为了让她活下去,生生剜掉自己的肉喂给她,直到这对可怜而伟大的爹娘血尽而亡都在保护平熙。
当平敬川提着药箱无意间闯进这片荒芜的土地时,见到的是森森白骨和腐烂血肉堆里艰难觅食的平熙,就如同阎罗地狱爬出的恶鬼,给了平敬川极大的冲击。虽然这残忍的一幕让平敬川心悸,但那双澄澈而坚强的双眸却带给他另一番震撼。
平敬川最终还是将她带回家,洗去浑身污秽的平熙虽然干瘦,却重新显出孩子纯真的模样。
上一世,平敬川待平熙很好,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女儿教养。
但是,自从平逸死后,他便将平熙视若蛇蝎,认为是平熙害了他。
平熙对平逸的死一直感到愧疚,若不是那日她求平逸陪着去采药,就不会双双坠崖。她一直将这份歉意藏在心底,在有人提出买走自己时,她欣然答应。平熙将自己偷偷纳好的十几双鞋底留下,也将这些年的感恩与情意留下,希望自己的离开能带走平敬川的伤痛。
幸好,这一世悲剧没有发生。
平熙端着比脸大的碗将药一饮而尽。
“熙儿,爹要谢谢你救了逸儿。”
听到“熙儿”平熙瞬间愣住,这名字多久没有听到了,再一次听到本名她竟有些热泪盈眶。
“爹......”平熙强忍住哽咽唤了一声。
“唉...你们跌落的地方那么偏僻,若不是大黄跑回来找我,恐怕......”平敬川一脸后怕,拍着胸口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熙儿乖乖休养,爹去给你们买些蜜饯!吃点甜甜的伤好得快!”
平熙深情地望着平敬川,虽然还没有吃到蜜饯,心里却甜丝丝的。
她笑着欢快地点着头,双眼一直望着平敬川离去的背影。
“真好,又有家了。”平熙垂下头呢喃着,几颗豆大的泪珠瞬间滴落,嘴角颤动着却难掩喜悦之色。
平熙闭着眼算了算日子,过两日那人便会出现,来将自己买走。
不能见她。
果不其然,两日后的清晨,那人出现在平熙家门口,不过她见不到平熙,因为平熙还伤着,平敬川不可能让一个陌生人打扰的。
“平大夫是嘛,我听说你家有个女娃娃聪明伶俐,长得也水灵,我家公子想买个女娃娃,价格随便开,不知您意下如何?”上一世她也是这么说的。
“姑娘,一个女娃娃我还养得起,我不会卖孩子的,赶紧走吧。”爹爹这次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那人见平敬川态度坚决,多说也是自讨没趣,便爽快离开了。
之后一段时间,那人没再上门,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就此放弃。
平逸伤得重,在床上足足躺了两个月才能下地。而平熙受的都是皮外伤,很快便能够下床帮平敬川干活。
上一世平熙虽学过医,却不是正经的医术,尽是些狠毒污秽之术,如今能接触精深的行医之道,平熙定当要把握住机会。所以,平熙在磨药的时候便时不时流露出想要学医的意愿。
有人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平敬川自然乐得传授。况且他见过平熙给平逸处理过的伤处,手法虽不算熟练却能看出是有经验的,想来是平熙私下练习过。一个好学又刻苦的徒儿谁不想要?
他给了平熙一本自己誊写的医书,上一世平熙还不曾看到过这本集子。
翻开集子,扉页上赫然写着“夫医者,须常怀悬壶济世之志,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笔锋凌厉,直指人心。
平熙虽识字,但以现在的岁数能识这么多字是不可能的,所以平熙便时常去请教平敬川,这更是给平敬川留下一个勤奋好学的好印象。
短短一月平熙便将集子中的药材全记下来了,平敬川满意之余更是惊讶,连连赞叹平熙是个学医的好苗子,于是更加尽心尽力地教导。
平敬川的亲儿子平逸却不喜学医,独独喜欢习武,他痊愈后便在后院每日守着功法册子比划。平熙和平敬川便在前院研磨药材,学习各种行医之术。
某日,雷电划过半边天,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侵袭而来。小村里的人都躲在屋里,街道上只剩下流淌的黄泥,一身披破布的老人跌跌撞撞冲进小村,最后栽倒在黄泥里,过了一小会儿,一群同样衣着褴褛的人步履蹒跚地闯入小村,在暴雨中呼喊哀嚎......
躲在家中的居民们都不敢开门,只能提心吊胆地祈祷这场暴雨快点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雨过天晴。
小村的居民打开门看到的是一幅幅骇人的场景,街道上横七竖八躺着人,有的浑身浸在泥水中,有的仰面躺着呼吸微弱,有的趴在石阶上嘴里有气无力地失神号呼......
见此惨状,村民们犹豫着不敢上前,唯有几个胆大的壮年上前查看。
这些人中有些已失去生息,多为溺死。只剩下几个尚存一丝气,只听一伏在石阶上的人说:“岭南出了瘟疫,救我......”这人气若游丝,但足够近前的人听清。
“不好!这些人可能染了瘟疫,大家快离远些!我去寻平大夫!”
“我去找村长!”
此话一出,原本探头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纷纷小跑着躲回家中。
上一世,皇帝驾崩,传位于太子。然宦官一党根基深厚,势力极大,竟假传圣旨血洗太子府,后找到皇帝幼弟康王想扶持他上位。但康王不愿沦为宦官傀儡,宦官一怒之下将其杀害。好在皇帝尚有一不得宠的幼子,宦官之首曹奉便拥幼主上位,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暴政。那幼主本是皇帝醉酒同宫女生下的孩子,一直养在冷宫,宦官要立新君恐难服众,便将他从冷宫揪出来扔上了皇位。
这新君自即位起便在宦官控制下,每日需服慢性毒药,直至二十岁那年,暴毙。
新君倒不是个无用之人,自识字起便深知自己的艰难处境,曾试图暗自培养势力,但皆为宦官扼断,他纵有一腔治国之志也无处施展,此后便日渐消沉,沉溺于美色之中。
许是天老爷震怒,自幼主即位起国内便频发灾祸,一时之间瘟疫蔓延开来,后有御医研制出一方,但无济于事,天子震怒将其杖毙。从此举国上下无一人敢献计,曹奉深知如此以往必有灭国之灾,竟想出一法,将所有感染之人集中于一处烧掉,运送病人的士兵也一并烧死,这样疫病竟也被抑制了。
没想到几年过去,这疫病没能被消灭,如今又卷土重来了。
“平大夫!不好了!村里来了一帮感染疫病的人!”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起一林飞鸟。
为采药方便,平敬川在山脚下建了一栋小屋。
听到外头的声响,平敬川赶忙开门,“疫病!你们稍等,我准备准备就来。”说着平敬川便转身回屋。
等到再次出来,他已经提上药箱,面上蒙着布巾,他一边说着:“这个戴上。”一边将多余的布巾递给前来找他的人。
几年前,平敬川还是皇宫里的御医,名叫董愈。疫病来得突然,他临危受命,在多番细致查看病人后,弄清疫病的传染途径,这戴布巾的法子还是他想出来的。后平敬川研制出一方用于治疗疫病,只是这方子还没经过试验便被偷了,他也被设计赶出了皇宫。这么多年来,疫病看似消失,但平敬川知道只要疫病不从根拔起,便永无宁日。所以这许多年来他隐匿行踪,在这小村中生活下来,一直偷偷地研制治疗疫病的药方,现如今已大致成型。
岭南爆发瘟疫一事很快传到千里之遥的京城皇宫,议事殿内一众大臣正愁眉苦脸地商讨对策。
那主位之上,是当今皇帝殷弃,一位名存实亡的傀儡皇帝。
殷弃斜倚在龙椅之上,口中不断打着呵欠,眼下是一片青紫,看起来精神不济。大臣每提出一个对策询问,他便眯上眼睛随手指向一旁立着的内侍总管,那内侍便悠悠开口驳回大臣们的建议。
“曹公公,这岭南瘟疫横行,再不相处对策恐怕就要举国覆灭了!”其中一大臣扑通跪地苦口婆心地劝诫道。
谁知那曹奉曹公公竟斜着眼瞥了大臣一眼,手中拂尘一挥,轻描淡写道:“妖言惑众,掌嘴,再拖出去斩咯!”
话音刚落,未等大家反应过来,立即有内侍上前将那大臣踹倒在地,按着他狠狠抽打嘴巴。
见此,其他大臣纷纷噤声,浑身颤抖着瑟缩起来,头颅都要埋进胸膛。
这荒唐一幕竟然没有一人敢出来阻止,就连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都不曾做出一丝反应。
等掌完嘴,那大臣已经满口肿胀,鲜血浸染衣襟,地上还有几颗散落的牙齿。
殷弃望着昏倒在地上的大臣,面上不改颜色,眼底却深藏着恨意。他轻咳几声,朝曹奉招了招手,脸色转为嫌恶地盯着地上的人道:“曹公公,那人浑身是血看着晦气死了,干脆把他贬为平民。朕不喜欢杀人......”
曹公公脸上闪过一瞬阴翳,随即恭恭敬敬地连连应答:“陛下不想杀便不杀吧,不过是条贱命罢了。不过,陛下您听奴婢一声劝,您毕竟年轻,看人看事都没有奴婢清楚,奴婢毕竟侍奉先帝多年,见惯了人心。今日不好好惩治扰乱人心之人,日后人人都要爬到您头上撒尿了!”
大臣们一听这话,皆是敢怒不敢言。那些内侍倒是纷纷交头接耳,嗤笑起来。
“知道了,朕知道曹公公都是为国为民,朕感激你都来不及呢!不过掌嘴已是惩戒,就不要取他性命了,公公也不想见血光不是吗?”殷弃一脸恳切地望着曹奉小声劝道,一众大臣看着这幕不禁内心悲凉,纷纷垂头小声哀叹。
曹奉面露桀骜地点点头,转身背对殷弃之际,殷弃埋下了头,颤抖的眼皮之下布满猩红血丝,他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怒气。
可是气愤又有何用呢?殷弃不仅一次告诉自己要忍,忍到羽翼丰满,忍到有能力惩治曹奉。他原以为死了便解脱了,可一睁眼却回到了襁褓中。他震惊、不解,用了很久才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于是他又开始忍耐的人生。忍耐几乎贯穿了他的前世今生,让他日日夜夜抓心挠肺,恨不得将曹奉扒皮抽筋。
一个傀儡,无论重生多少次,皆是无用。纵使殷弃有着雄韬伟略,落不到实处终是白费,唯一的办法便是武力覆灭曹奉一党的势力,而举国上下的兵权、政权皆在曹奉一党手中,单凭殷弃是无论如何都撼动不了的。
此时的殷弃,就像是一只孤雁,清醒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