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天幕早已阖上眼睛,只展示簌簌云层,恰似纤长睫毛。
陆明和慕昭花坐在床边,显然已经回来很久了。
“哥。”陆星看到陆明,心情才稍微安定,对慕昭花说:“牧野哥明天应该会来的,不要担心了,慕姐姐。”
“你知道我们没找到他?”慕昭花听了,却没安心下来。
“这么低沉的氛围,也能感受到。”陆星含糊其辞,不知道怎么跟慕昭花解释。
好在慕昭花听出陆星的笃定,也没追问,起身道:“天色晚了,你们赶紧睡吧,明天都要去看展呢,上午九点……是吧?”
“嗯。”
慕昭花顺手带上门。
“哥。”门一关上,陆星松懈下来,觉得身体突然沉重,连呼吸都不畅通了。
他上前抱住站立着的陆明,力气稍大,竟然把陆明压得倒了下去。
“累了吗?”陆明身体紧绷一瞬,随后努力放松,做了一下心理建设,大大方方地回搂陆星。
“嗯……”陆星一个“嗯”转了十八个弯,头刚好埋在陆明脖子里,也不知是在说累还是说不累。
更像是撒娇。
他突然拉着陆明整个坐起来,卡在床沿,自己半跪在地上,脸颊蹭了蹭他的衣服,抬起脸对着陆明笑了一下,陆明看他的表情,却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哭。
他觉得不对。
虎牙也没露出来。
“怎么回事?你的朋友说了什么吗?”
在他之前的印象里,他们感情明明挺好的。
陆星没回答,只把脸埋在他肚子上,手搂得紧紧的。
陆明等了好一会,奇怪陆星的反应,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叫道:“小星……小星?”
他低头查看,呼吸微弱而均匀,陆星竟然已经睡着了。
他呼出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把陆星放到床上,打水替陆星擦手,洗脸。洗的时候,他很认真地看着陆星面部的轮廓,却看不出一点跟小时候一样的幼稚和青涩。
唯一没变的地方,是那两簌睫毛,还是漆黑纤长,把他的皮肤衬得像雪。
这张脸,和那场荒唐梦里被他刻意忘记的样子逐渐重叠。
陆明收了手,赶紧收拾了洗漱用品,也上床睡了。
他想着,自己应该也是累了,不然为什么这么困。
然后就陷入黑暗里。
— —
潮起潮落,几颗沙砾被卷得滚来滚去。这处临近海边,人家都以捕鱼淘宝为生。
陆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了解,但他就是知道。
一双脏兮兮的脚站上沙地,静静感受细浪的轻抚。
脚掌结了一层厚厚的茧,污垢藏在皮肉的褶皱里,裸露着的脚背倒还算洁净,半干的泥浆被冲刷后,裸露出一截莹白色。
他观察着那双静立的脚,想,又是一个失意人吗?
他有心阻拦,可就像每次碰到失意人想溺入水中,他都无力阻拦,因为——啊,他想起来了,因为他只是块石头。
没有身体,没有名字,没有语言,不能说话,也没人听得懂他说话。
他在这个位置,每每有人小腿刚浸入水中,就会踢到突出的他。
然后他们反应出奇地一致——有的是破口大骂,骂苍天,骂世道,骂人生受到的不公,骂心里怨恨得入骨的人;有的抱头痛哭,哭苍天,哭世道,哭人生受到的不公,哭到了最后连寻死都有颗石头使绊子。
样样不顺心意,事事都造就他们可怜悲催的人生。
然后他们神奇地不寻死觅活了,好像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人在意——连寻死的最后时刻都没人发现。自顾自演了一场独影戏,空想一场繁华,对着寂静的观众席,谢幕之后还是得回去应对柴米油盐酱醋茶。
——天啊!生活就是一地鸡毛。
大多人都会落下这一句话。
陆星看着即将撞上他的脚,暗暗道:能不能踢得轻些?他也会痛的。
他知道来人不会听到他的声音。
因为他只是一颗石头。
“咦?”上方伸来一只脏兮兮的手,亘古不变金环荡漾的海面,第一次卷起一阵涟漪,金光倏地四散开来,像游尾的鱼。“好漂亮……你是天上落下的星星吗?”
他倏地转换视角,那人提起**的他,把他放到阳光下——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岸上的阳光了,跟海里湿润的光不一样,岸上的光,干燥又温暖。
他突然看到——
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他一下陷进那双眼睛……那是五月的湿雨,清新透亮,沁人心脾。
一双桃花,落入他古井无波的心里。
“大叔,你看到了吗,凡人可以触及天空……”他不知道大叔是谁,只觉得心里充斥着暖意,触感类似软花花的棉絮。
“我在天空上,捡到了一颗星星!”那人的声音也很好听,和现在的海风一样。
漾起一片涟漪。
听了这话,他看着湛蓝的天幕,又看看浅蓝色的海面,想,哪片是天空,哪片又是海洋?哪个是石头,哪个又是星星?
无数个夜晚,他都和繁星对面,他夜夜都看着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闪闪亮亮的星星的样子。
他自己黑漆漆的,哪里像是星星了?
明知道那人不可能听到他的问题,他的回答还是让他心里一悸。
“在光底下,你好像真的在发光呀……”那人珍惜地捧着不断滴水的石头。
他叫他“星星朋友。”
春天,他看着少年浑不在意地趴在花丛里,一身粗布麻衣,都遮掩不过他明媚的笑意,他斯斯文文喊道——星星朋友,你瞧这春色,好看吗?陆星说好看。少年当然没听到,低头窸窸窣窣找到藏在草丛里的他,靠在他身侧小心躺下,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疯长的杂草权当罗帐。
夏夜,他静静躺在少年旁边,少年手里攥着不知哪里找来的破烂,照着不甚完善的残本念:‘天之苍苍,其正色邪?’,然后倏然抬眼望着高远的天际,眼里一亮,轻笑一声,温热的手指高捧起他,似与星月相映。像是在邀请他欣赏——星星朋友,你瞧,这便是天色苍苍?
秋天,连残花败柳都没了踪影,只剩枫叶林里一片红意,少年把他揣在怀里,费力地拖拉着一头濒死的麋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细胳膊细腿,要拉巨大的躯体自然十分费力,然而他还是坚持把它拉进了村子里,他气喘吁吁地拖给饥饿的村民,自己却不吃。然后他就偷偷给不会回应的石头解释——星星朋友,你一定很困惑,不过我想这么做就做了,唔,趁着有命,多尽些微薄之力吧。
冬天,他蜷缩在捡来的茅草堆搭的小窝里,僵硬的手攥住他,但他——陆星——一颗冰凉的石头,不能给少年丝毫温度。他只看到,他说话时,嘴里阵阵哈出白气。
“星星朋友,谢谢你的出现……其实去年夏天,我本来是打算到海里去,给鱼虾的生存尽些微薄之力的。”陆星的角度,只看得到少年勾了勾嘴角,却看不到他的神情。
“多亏了你,我又多在人间欣赏了两年风景……咳咳,不过,想到没能给海里的动物做些我唯一能做的贡献,就又有些难过。”他艰难地想咽下咳嗽,但憋得狠了,反而轰轰烈烈地咳了个彻底。
远处突然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可是,我应该是,咳,咳咳……看不到明年的春天了……春天,小草该抽条长个儿了,还有漂亮的花,咳咳……咳咳咳!”他咳得整个手都在颤,两只手都使不上力,他顺着少年身子咕噜噜滚了下去。
他着急了,他不想……不想离开少年。他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少年喘息着,急着伸手捡落在不远处的陆星,像是听到了他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我好像还没有一个名字呢。星星朋友,你能不能帮我取一个名字?”
然后他轻笑着与自己搭话,倒真像是有个人陪着他:“——我,咳咳,我希望,下辈子,也能见着好多美丽的东西……落霞秋水,黄花开遍,每日的朝霞……就取,单字一个明吧?待到春光既明,还要看遍人间……”他半边身子探在外边,歇息片刻,突然有力气了似的伸手抓住陆星,把他紧紧攥在手里,突然想起来似的:“啊!还有,还有……要是身边还能遇到你这颗小石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少年说话已经颠三倒四,刚才那一下大概用尽了全部力气,咳得内脏碎肉都溅出来了,浑不在意地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冰渣子有些硌人。
他再次猛得呛出一口血,饶是拼命憋着,血还是往外涌,溅了许多在陆星身上。
他尽力控制自己麻痹的手指,却实在抹不掉那血迹。
“雷打冬,坟成堆啊……你说流离在外的人该怎么办呢?还有大叔……”少年拼命睁着眼睛,怜悯着世上所有人,却没有想到自己。
陆星脑子混沌一片,他只是一块石头,为什么老天要让他经历生离死别?
他听到少年只剩气声的喃喃。
“好像……没办法继续让你陪着我了。”
万籁俱寂,耳畔只有少年渐浅的呼吸声。
“谢谢你,做,我的朋友……小星星。”
陆星只觉得浑身冰凉,可是他是石头,没了少年的体温,本来就该是冰的。
自记忆开始,他就是冰的啊。
只是他好像已经习惯了那股温热。
雷雨大作。乌鸦的声音由远及近,在上方盘旋。
他只是块石头,连自己的来历都不清楚,也没有心。
可为何冷雨打下来,疼痛如摧?
大概是水滴石穿吧,千年万年,他应该是在那一处呆得久了,毕竟转眼,少年的残骸已经不见了。
他如了他的愿,给这世间做了唯一能做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