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海被卫显押着跟余秋走了,虽然余秋在卫显的混淆下算是定了宁海的罪——事情肯定不会这般轻易就结束,后续肯定也还需要继续审理。
但无论如何,宁家这门,宁襄是彻底回不去了。
今日之事牵扯了太多的人——卫显,顾闲,陶卓,陛下……这事情很快闹开,即使是在长公主薨逝这日——尤其是在长公主薨逝这日。
宁襄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就算她愿意低头,宁海已经被她“祸害”,宁家后院的人——陶氏和她的一双儿女,本就不愿意宁襄回来,所以一路上让李茂刻意刁难,或许也是有让宁襄知难而退的意思,可是宁襄还是来到了京城,先前顾忌着长公主,陶氏没敢让人做得太过,如今长公主已死,而宁襄又当街状告宁海还送了宁海一场牢狱之灾——想来陶氏绝对不会再让宁襄进府,就算让宁襄进府,只怕也不会善待她。
不过好在,宁襄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进宁家的大门。
她原本的打算是等在京城安定下来之后再去京兆府状告宁海为当年的沈氏申冤——纵然沈氏的死因无法证实是宁海或者陶氏所为,但停妻再娶却的的确确是事实,沈慧付出了那么多——替宁海赡养父母、供养他考取功名,熬坏了身子,却在宁海终于功成名之后,遭遇下堂,带着襁褓之中的孩子进京寻夫,想要讨回一个公道,最后却身死后宅,而她的孩子没能得到善待差点追随她而去,她自己的一切包括最后的遗物,都留给了宁家。
她的一生短暂,如烟火刹那,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而她的丈夫——前夫,靠着她替她赡养父母,靠着她日夜绣出的绣品供养,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功名、利禄、娇妻……他什么都没有失去,沈慧死了,他还活着……吸着沈慧的血靠着沈慧的奉献得到了一切,他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这些年里,哪怕是一瞬……恐怕也没有对沈慧生出过愧疚,也未曾想过要善待沈慧留下来的孩子。
宁海是既得利益者,他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是宁襄不可以,她是沈慧的孩子,沈慧曾经来过这个世上——沈家以绣工见长,传到沈慧这一代虽然是凋零了,但沈慧还是有家学渊源,早年间为了供养宁家阖家,贱卖出去的的那些绣品在她死后被人看重价值不菲——可是却没有人知道,沈慧究竟是谁,没有人知道沈慧曾经是国子监司业宁海的发妻,没有人知道她就那样默默无闻死在了宁海的后宅。
今日之后,沈慧的生平也算是公开了,她曾活过,她留下了姓名,总会有人记得她是谁,哪怕是再多一个呢。
沈慧的死因太久远早已经无从查询,宁襄也不觉得她能够查清当年的真相——若是可以,足足十二年的光阴,能查到早就查到了不会等到现在不会轮到宁襄。
她来到京城、她愿意跟着宁家派去的人一路来到京城,她的确不怀好意,她想要将沈慧的生平说给众人听,就算她不能查清当年的真相,也要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有疑惑,自然便有争议,宁家想要将沈慧的事随着沈慧的死沉埋入土,她偏要将它翻出来,晒给众人看。
只是今日的确是意外。
她原本的计划里,没有卫显的插手。
虽然结果暂时对她有利,但是宁襄并不安心——她倒是宁可亲自承受那二十鞭,也不愿意因为卫显的“网开一面”,将整件事弄得似乎有些没头没尾。
宁襄摇摇头,既来之则安之,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走一步算一步吧。
先前宁襄不进宁家的门,姚嬷嬷二话不说便跟着她走,如今事情得以解决,姚嬷嬷不免开始担心——
“姑娘,我们如今该去哪里?”姚嬷嬷站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面上有些彷徨:“我们重新回普阳县吗?”
宁襄摇头:“我不会再回去了。”从她离开普阳县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不会再回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县城,如今她也回不去了。
“那得先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姚嬷嬷看了看身后宁家的宅邸,倒也不留恋只是有些为难:“我们身上的银钱……怕是撑不了多久。”这些年,宁家送到普阳县的份例仅够勉强维持生活,这还得靠姚嬷嬷省吃俭用才存下一些银钱,姚嬷嬷不是京城人氏,但想也知道,京城寸土寸金,居大不易,想要住下来……她们身上的银钱在普阳县那样的小地方尚且过得艰难,在京城只怕更是难以过活。
宁襄迟疑了一瞬:“我们还有多少银钱?”
姚嬷嬷面上发苦:“银子只有三两,铜钱零零散散的一些没数过,但不会很多。”这还是因为一路上有李茂等人在,不需要她们花钱……姚嬷嬷也舍不得花钱才好不容易留下来的。
李茂等人对宁襄主仆不满,大抵也有她俩穷酸的原因——宁襄还是主子呢,全部身家算起来,估计还没有跟着李茂的一个小厮多,估计京中陶氏所生的宁家二小姐随手打赏下人的钱,都比宁襄这个长女身上的银钱多——而宁襄是不可能打赏这几个对她们主仆一直都没有什么好脸色的人的。
姚嬷嬷面色发苦:“这些钱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我先前听李管事说,如今京中物价飞涨,一颗鸡蛋都要卖一两银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金鸡下的金蛋这般珍贵……”而她们身上全部身家都不够买四个蛋。
“怪不得人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姚嬷嬷心中越数越是惶惶:“要不姑娘我们还是回普阳去吧,这京城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
“是啊,这京城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宁襄幽幽一叹,视线望向远处的高塔——那是宫城的所在,她望着高高的塔尖:“多少人想来京城……多少人想离京城……”
京城是权势和财富的中心,多少士子每三年前仆后继往这里蜂拥而来,想着一举成名想着加官进爵,又多少人想要寻得机会大展鸿图……人人都想来京城,可又不是人人都能来到京城……却偏偏也有些人,一心想要离开京城而不得。
“嬷嬷先不要多想,想来不会每一个鸡蛋都那般贵的,”宁襄安抚她道:“我们先去问问看有没有便宜的住处吧。”
姚嬷嬷便点头:“那姑娘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这是个是非之地,还是等宁府里边的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之前赶紧离开才是大事……若是等卫显积威消失陶氏回过神来出来看到宁襄……可想而知不会是什么好事。
姚嬷嬷身上本就背了两个包袱,带着她们的衣物和不多的银钱,如今又抱了一幅卷轴——那卷轴本就快有姚嬷嬷人高了,又重,她这样一抱着整个人便有些佝偻,宁襄上前一步:“嬷嬷,我来吧。”
“不行,这东西重,姑娘你拿不动的,”姚嬷嬷拒绝道:“我能拿的。”
宁襄看着她被压弯的身子,摇了摇头,从姚嬷嬷怀中接过卷轴——的确是有些重。
说起来,这些年沈慧的绣品已经是有价无市……在今日之前,沈慧的绣品早已经不再流入市面上,许多人想买却不得,而原本就有的又不会卖出——而今日之后,得知沈慧已经过世的消息……沈慧生前那些绣品,只怕更是难得。
宁襄手中这一幅,是沈慧绣过的最大的一幅,算起来来也是价值连城——换了别人只怕不会轻易让出,但是陶卓却在卫显的缇骑过去之后,二话不说便将东西交出来……想来多多少少还是因为卫显的缘故。
卫显本来就是个疯子,就算是平日,也不会有人想要跟他针锋相对——顾闲除外——如今长公主薨了,任何人都不会想在今日触犯他——卫显说陶卓胆小,其实也没说错,但同时也说明,陶卓很聪明,识时务,知道不该在这时候给卫显机会借题发挥。
姚嬷嬷拗不过宁襄,只好将宁襄原本背着的包袱抢回来,看了看宁襄怀中的东西:“姑娘,这卷轴是夫人遗物……可一定要收好了。”
这卷轴是沈慧的遗物即使是缺钱,姚嬷嬷也未曾想过要将此物卖掉换取银钱——即使她刚才也能听出来沈慧的绣品如今十分珍贵——宁襄心中一暖,不过还是摇头:“这东西我留不住,迟早还是要献出去的。”是“献”不是“卖”,其实就算她想卖,也不可能卖得出去……方才她早就将此物挂在陛下名下了,就算她敢卖,也无人敢买。
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就算陶家也不敢从她手中将东西重新拿回去——这也不是陶家的东西。
“宁姑娘——”
她俩走了一会,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宁襄,宁襄回过头,见是顾闲——倒没想到他一直还在,先前人太多,纷纷杂杂的,说来也奇怪,他本来不是那般容易便被人忽略掉的人,但是先前后来的确没有人再注意到他了。
宁襄抛开那些疑惑:“世子有何事?”
顾闲近前来:“宁姑娘之后有何打算?”
“还不知道,”宁襄老实回答:“先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吧。”
“我帮你们吧。”顾闲顿了顿:“顾家在京中还有几处小院子,不如送与你——”
“不必,”宁襄拒绝道:“无功不受禄。”
她迟疑了一瞬,看着顾闲:“非亲非故,世子为什么要帮我们?”
“你与她有些渊源……”他的声音低低地,几不可闻,后半句倒是正常的声调:“我就是想行好事而已。”
“逝者已矣,世子节哀,”但是宁襄还是听到了他的前半句话,她看着顾闲叹了口气:“但我们不能心安理得接受世子的好意。”
她顿了顿:“这世间还有亲人挂念她……想来也是一件值得宽慰的的事。”
“亲人?”顾闲苦笑:“是啊,亲人。”
“世子节哀,”宁襄只能这般干巴巴地安慰着:“长公主想来也不愿意见世子如此。”
“对了,”宁襄看着他:“我先前听到旁人说的那些话……”
她长叹一声:“世子以后还是不要再跟那人起冲突了。”
“想来她不会愿意见到这样的事发生的,”宁襄低头:“就算不是为自己,哪怕是为了成国公……世子也不应该再与那人作对。”
顾闲没有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宁襄。
宁襄眼皮一跳:“世子?”
“无事,”顾闲摇了摇头:“多谢宁姑娘提醒。”却没按着宁襄的话应下。
宁襄便只能叹气。
但是她也知道言多必失,她不该再跟顾闲说话,想了想便敛了神色:“如此,我们便跟世子告辞吧。”
“京中居,大不易,”顾闲复又开口:“虽然说不至于一两银子一颗鸡蛋,但物价的确不低。”
“我方才听到你们的对话了,”顾闲摇头:“那点银钱,真的干不了什么。”
“你们若是找客栈住下,即使最简陋的客栈,也不够你们住上几日的,再说了,那样的地方也不安全,”顾闲继续道:“若是想要个院子住下,你们身上的银钱是不够的……况且还要给中人钱还要买些必需的物品……想来是有些为难的。”
“多谢世子提点,”宁襄点头:“不过我们要求不高,地方能落脚便行——用不了一个院子那般奢侈。”
她顿了顿,倒是有些好奇:“不过世子这样的身份,居然连这种市井鸡毛蒜皮的事都清楚,倒是难得。”
顾闲扯了扯嘴角,面上带了丝苦笑,没多说什么。
“如此……”宁襄看着他:“我们便告辞了?”
“宁姑娘,”顾闲叫住她:“让我帮你们吧。”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固执,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鞭策着他,驱赶着让他一定要留住眼前的人。
大概是他太想留住跟她有关系的人吧……顾闲面上依旧带着苦涩的笑意:“请你一定让我帮帮你。”
“我们跟长公主其实并不熟悉,”宁襄看着他:“如你之前听到的那般……我们与长公主的交集只在十二年前……之后再也没有了。”若是想在她们身上找到跟长公主有关的记忆,只怕是有些难。
“我知道,”少年的面上带了一分委屈:“但是——”
他知道,但是他还是想做,他想要帮任何可能跟长公主有关系的人,哪怕那些关系只是微末。
宁襄长长一叹:“长公主有你这样的兄弟……倒是她的福气了。”
说到“兄弟”时她顿了一下,说到“福气”时她面上也不自觉带了冷笑——再大的福气……长公主也已经死了。
“让我帮你们吧,”顾闲坚持道:“我不是为了你们或者是谁……我是为了求得自己心安。”
他说着话,重重咳了一声,他偏过身子,手中帕子掩住口鼻,宁襄看到白色的帕子上多了一抹红,顾闲咳完了血,看着比先前更是虚弱了几分,却还是执意站在她们面前,似乎宁襄不答应,他便不走。
宁襄叹了口气。
“这样吧,”宁襄妥协道:“我们要去寻住处,带着这东西不方便……能否请世子代为看管几日,等我们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再找世子要回?”她向他示意了一下子怀中的卷轴,东西太重,抱了这一会,已经有些累了,她又不愿将东西直接放在地上。
顾闲终于点头,让跟着他的人从宁襄手中接过了卷轴,又拿出一个锦囊:“这里有些银两……算是借给姑娘的吧,姑娘有银钱的时候再还回来便是。”
他顿了顿:“也算是一种抵押吧,否则姑娘将这般重要之物交给我——只怕也不放心,万一我要是昧下了姑娘的东西,姑娘岂不是财物两失?”
“世子不是那般的人,”宁襄摇了摇头,并不担心他说的事情,不过迟疑了一瞬,考虑了一下她如今的处境,还是接过了锦囊:“如此,便多谢世子了。”
“世子放心,我很快便会将绣品赎回来的,”她看着顾闲:“世子的银钱我也一定会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