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暗阁后林,丑时一刻,林间的石桌上摆了壶酒。风从树木间的风呼啸而过,似是鬼哭狼嚎。
长青端坐着,看着一身绛色的花无序款款而来,微微一笑,道:“你来了。”随即一摆手,玦尘绑着白澈行,退到一旁,花无序理了理衣袍,坐下后,野鹤也退到一侧。
不远处的高树上,沈断少见的穿了一袭黑衣,隐藏在夜色里,今眼旁观着下面的动静。随后树枝一沉,沈断微皱了肩,偏头看过去是居归和饕餮,他掩耳盗铃地扶了扶头上的斗笠,小声道:“你说阁主——诶,沈大人,您也在啊?“这一身黑衣,美名让他觉得有些眼熟。
沈断点点头,然后又转过头关注下面的局势。
今夜起了微风,在盛夏的夜里很舒服,然而花无序却没心情,冷声道:“放了他。
长青斟满两只酒杯,微笑道:“别急啊,我们许久不曾这样坐在一起喝酒了,你只想说这个吗?”
花无序冷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长青也不恼,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道:“时光如流水,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还是小时候可爱些。”
闻言,花无序心中也有些复杂。暗阁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人:一种是跟冰一样冷,万年没有表情的一张脸,一种是花错杀那种放荡不羁的,长青和花错杀臭味相投。青鸟刚被捡回来时,只有三岁,瘦瘦小小的可怜模样,长青正好闲得没事干,自发奋勇替花错杀养他,但这人没定性,养了两天后就又丢给了花错杀。后来再大了些,长青又喜欢逗他,给他讲些鬼故事,骗他花错杀是专吃小孩的老妖怪,吓得青鸟那几天天天往玄衣鬼被窝钻,他总把他逗哭,对此易水头疼不已,破天荒地向花错杀抱怨了一次,许是那天花错杀很清醒,意识到了自己这个阁主的职责,想起了这小崽子是他捡回来的,又或许是酒喝多了,纯粹想发酒疯,总之,痛扁了长青一顿。
可自从花错杀死后,那个没个正形的人褪去了青涩,变得了工于心计,可能是好友之死使他性情大变,又可能是卸下伪装,暴露本性。
长青小酌一口,缓缓道:“怎么说我也是暗阁的人,你说,要是白澈行在我手上,在暗阁的地盘,出了差错,神药谷,会怎么样?”
花无序皱眉道:“你还知道你是暗阁的人?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
“没好处,也没坏处啊。”他脸色苍白,笑起来有些阴森,“反正我都要死了,不如拉你们所有人来给我陪葬,黄泉之下也好作个伴,你说,这小子怎么死才漂亮些?红烧?油炸?五马分尸?”
白澈行闻言不由地抖了一下身子,竭力控制住面部表情,虽然相信以青鸟的人品,应该,不会让他有事,吧,但心里还是忍不住犯嘀咕,真是神仙打架百姓遭殃,这一出来就没好事,又是追杀,又是绑架,果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早知道就听四爷爷的话不出来了,哎,回去肯定又要换骂了,说不定还要再去盘药窟领照顾那些毒物,好饿啊这几天都没吃什么好的,牢饭真跟屎一样难吃,好想吃四爷爷炸的小黄鱼,好想回家呜呜呜……
白澈行生无可留地在心中流泪,花无序看他那无出息的子就来气,更加烦躁道:“哦?你以为我们暗阁的人都这么容易死?”
长青轻笑一声,抬眼看向他,沉声道:“是耐合不了阁主,但不是所有人都像阁主这样艺高人胆大,而且,听说这小子是老幺,白谷主最宠爱的孙子,你猜,他会不会出山?这百年基业可别毁在你手里了啊。”
他装模作样地大叹一口气,似是在惋惜,又似是在幸灾乐祸,看到花无序眉头紧皱,他继续道:“毕竟我也是暗阁的人,自然也于心不忍,也不想暗阁与神药谷开战,这样吧,你把沈断交给我,我把白小公子还你,一换一,很公平的买卖,如何?”
花无序手背青筋暴起,咬牙道:“沈断不过一介游侠,你要他做什么?”
长青眸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道:“青鸟,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别装了,你还能不知道他是谁?他若真只是一介游侠,我不信你会这么处心积虑地接近他。”
“你不就是想用他杀了我,揽权吗?把他交给我吧,我立刻放权,从此不再干涉阁里一切事务。”他露出一个近乎疯狂的笑,“我与皇帝做了交易,只要帮他找到这个人,从此朝廷就有了暗阁的一席之地,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去,不用再像个老鼠一样躲在远山里。”
花无序手中的酒杯不堪重任,被他捏碎了,碎片扎得他手掌鲜血淋漓,血与酒混在一起,他冷冷地道:“别打他的主意,你要是敢动他,我管你能活两天还是两个月,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不人不鬼像个牲畜一样活下去,十年,二十年,我死了你都会活下去,生不如死地活下去。你真当我不知道你这毒能解?只不过代价太大你不敢而已,我就不一样了,一身功力,反正不是我的,废了就废了吧。
“然后把你断手断脚,你不是不想活在黑暗里,想活在阳光下吗?好啊,那就把你挂在京城城门上,晒你的太阳去啊。”
玦尘皱紧了眉,手握住了剑柄,花无序缓缓转过头,幽幽地道“反正城门那么大,再挂个你徒弟也不是不行。”
花无序身上的戾气太重,语气像是想把长青剥皮抽筋,千刀万剐,不远处俯视这一切的沈断不禁愣了愣,他从未见过花无序这样,连刚来暗阁时花无序见到他也敛住了戾气。他才意识到这才是万鬼之首,暗阁之主的模样,自十四岁操剑杀人,后所向披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路,从阴曹地底中爬山来的厉鬼,这才是,“青鸟”。
他才发觉,其实他一点也不了解他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的喜好,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最个怎样的人。
长青大笑出声,将酒一饮而尽,道:“你还真是深情!”
花无序也笑起来,他从袖中掏出一沓书信,扔到桌上,道:“暗阁自创立就立下规矩,不亲近朝廷,你坏了规矩。”
长青一挥手把这些书信扫到地上,可笑道:“规矩?可笑,那你知不知道老阁主掌权时就埋下十三枚暗棋,洛阳两枚,金陵两枚,剩下的都在,京都。他们拉拢地方乡绅豪强,结交达官显贵,这规矩,早就名存实亡,也就你信!谁生来就想杀人,就该杀人?谁不想站在阳光下?
“百年过去,天下王朝更替,这规矩早该变了!难道你想以后都这么苟且偷生吗?难道你想暗阁以后十年,百年都这么烂在这吗?!”
闻言,花无序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起来,笑到肩膀都在抖动,整个林间回荡着他阴森诡异的笑声,听得人头皮发麻。良久,他才停下来,看着他,眼神中似带着怜悯,低声道:“暗棋?我就说怎么有人的卷宗怎么是空白的,竹子惜是你埋下的吧?难怪闲云会去找他,还缩骨而容成他的样子,可惜这棋已经毁了。”
听上去,花无序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沈断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表面上说不亲近,实际背地里这些关系早就盘根错条,可前人做的就一定对吗?”他摇了摇头,“暗阁暗阁,暗中之阁,本就见不得光,你为什么非要它站在阳光下,你不觉得自己很天真,很可笑吗?”
他不紧不慢道:“你也不去看看现在的官场是什么样的,官吏贪污纳贿,鱼肉百姓,个个只会谄媚奉承,欺软怕硬,真正有才能有抱负的人却得不到重用,壮志难酬,报国无门。朝廷又是怎样的腥风血雨明枪暗箭,你知道吗?多的是两面三的笑面虎,在背后捅你软刀子你都不知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进了朝廷,不出一个月,暗阁所有人都会下狱,斩首。你管这叫阳光下?那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暗阁捡回来的孩子,十四岁开始杀人,当然也可以不杀,吃了哑药,驱逐出阁,天高海阔,只要你不告诉他人关于暗间的事,这辈子都跟暗阁再无瓜葛。现在留下的,都是自愿的,舍不得富贵,还想要自由?这世上哪有这种好事!没有暗阁诸位早死了!”他又笑起来,“我告诉你,长青,这世上就是有人生来就想杀人就该杀人!就是有人天生就该活在黑暗里死在黑暗里!一辈子见不得光,苟且偷生,末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谁的命不贱啊?!哈哈哈!
“我本该亲手清理门户,但你与花错杀交情颇深,只要你放了人,再把花错杀的遗物交出来,我今天就放你走。”
“花错杀,花错杀……”长青听到这个名字如触电般抖了一下,敛起脸上所有的神情,面无表情道:“遗物?”然后毫无征兆地落下一滴泪,道:“他死了。”
花无序缓缓道:“花错杀,五年前就死了。”
长青面无表情道:“他们说,五年前的一个月夜,花错杀酒喝多了看到湖里有月亮,就想去捞月,然后,淹死了。”
“淹死了。”长青又仰天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七窍流出血来,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道:“清理门户?你算什么!你替他清理我?!”
长青蓦地站起来,笑道:“杀我?除了花错杀,没人能杀我,除非我自己不想活!我今日,不输在你的手上,而是死于我自己!
他大笑道:“青鸟,希望你活得比我久。”
长青慢慢闭上眼,身体向后仰去,玦尘飞身上前,扶住他,他早就泪流满面,他的计划他是知道,却无力阻止,只能为他选好最好受的毒,送他一程。
服毒自杀,倒又让人看到他少年时的几分狂傲与血性
玦尘将另一只手上拿着的木盒放在桌上,哑声道:“给你。”花无序打开盒子,清点了一下,皱眉道:“少一只簪子。”
玦尘弯腰把长青抱起,转身离去,道:“那簪子花错杀自己送人了,大概是想让你拿回来吧。“
冗长的黑夜过去,太阳又从东方升起,玦尘抱着他的尸身,迎着破晓的晨光走出去,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居归一言不发地跳下树,饕餮不明所以地跟着他,跳下去,问道:“不看了吗?”
居归道:“结束了。”
饕餮道:“哦。” 些
居归看了她一眼,有些感慨道:“人心弯弯绕绕,最麻烦了,所以我喜欢捣鼓机关那些死物。”他顿了顿,“还是你好,有什么事都写在脸上。”
饕餮踹了他一脚:“不就是骂我傻吗?”
居归熟练地躲过去:“傻人有很福。”
沈断也跳下树,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走向花无序,他有太多话想问他,可看着他那样,他又不知从哪问起。花无序怔忙地坐在原地,直到再看不到他们二人的背影才拂了拂袖起身,怎料变故突生,几柄飞刀破风而来。
变故发生地太快,花无序此时穴道还被封着,不能妄动内力,来不及反应,眼看那飞刀直击面门,居归只觉得一阵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沈断就已经拔刀为他挡下飞刀,他衣袂翻飞,只留了个背影,居归突然反应过来,他之前那股熟悉感从哪来的了,他偏头看了饕餮一眼,她眼都直了,木讷道:“玄衣鬼……?”
险些忘了,这小丫头最崇拜这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前辈。
沈断刚想去追,就被人一把拽住手腕,他回头望去,花无序已经敛去了身上的戾气,此时眼神中带了些无措,迟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断皱眉道:“刚来。那是谁?玦尘?”
花无序摇摇头:“他不用暗器,”看着沈断这身打扮,笑了笑,刚来又怎么会穿着夜行衣?
花无序松开他的手,沈断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伤口,烦躁地“啧”一声,拉起他的手,仔细地为他挑出碎片。
花无序看着他这样,心中升是一种异样的滋味。他一直不愿被沈断看到这幅样子,浑身戾气,满手的血。他自然清楚玄衣鬼手上不比他干净多少,他这样不会让他多吃惊,可他还是不想被沈断看到这么狼狈、肮脏的一面,他想一看做那个干干净净的“花无序”。
花无序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又举过去,倒在沈断怀里,沈断皱了皱眉,显然不想接这个烫手芋头,但其余几人早就去追那个偷袭的人了,已经无影无踪。
沈断内心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幸好花无序不算太沉,他勉强把他抱了起来,转身走回阁里。